一个王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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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龟兹仰止》 图书
唯一号: 320920020210004468
颗粒名称: 一个王国的背影
分类号: I267
页数: 116
页码: 1-116
摘要: 一直想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一片绿洲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人类的进步首先是生存问题凸现之后”他们的生活无法再维持下去了,更没有什么生活器具,阶级分化没有出现,那种古老传统的生活没有受到刺激,外界的刺激和影响永远大于他个人内心的思考,龟兹土著的生活在汉以前可以说是封闭的,生活当然需要平静,他们的传统生活也是不会变的,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在随着全族人艰难的寻找正在发生着变化,他们可能像以前一样对这一天的寻找又不抱什么希望了,一大片绿色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关键词: 阿克苏地区 王国 背影

内容

龟兹
  一
  一片绿洲。
  这就是我们梦想已久的家园!
  他们已经苦苦跋涉了很久,在塔里木盆地东寻西找,一直想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避开其他民族和野兽的侵害。但寻找了许多地方,他们都觉得不满意。现在,一片绿洲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顷刻间,他们觉得自己的梦想实现了。
  龟兹土著是最早的龟兹人。
  汉代以前,龟兹尚未成国,人们的生活基本上处于半原始状态,逐水草而居,刀耕火种,一切来源于土地,依赖于土地,就连游牧生活,也很不具规模。正如恩格斯所言:“人类的进步首先是生存问题凸现之后,人才能够有所反思。”后来,他们的生活无法再维持下去了,疾病,饥饿,别的民族的侵袭,迫使他们不停地换地方。
  其实,龟兹土著人之所以轻而易举地迁移,还有一个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的原因,他们的生活实在太简单,没有粮食和牛羊,更没有什么生活器具,要走了,简单收拾一下即可,那样的条件,谁也不知道向生活要质量。同时,龟兹国尚未成立,阶级分化没有出现,那种古老传统的生活没有受到刺激,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觉醒,人都是这样,外界的刺激和影响永远大于他个人内心的思考。人和世界一样,不论怎样,前面都是定数。但外界一旦对人产生了强烈的刺激,那么他的变化就不可预估了。成吉思汗不远征欧亚,顶多是个草原的酋长而已;玄奘不西行取经,一辈子也只能天天念经,做到最好,恐怕也只是一个寺庙里的好和尚而已。所以,龟兹土著的生活在汉以前可以说是封闭的。生活当然需要平静,但这种闭塞的平静,实际上是一种落后。
  赤野千里的大沙漠是不会变的,他们的传统生活也是不会变的,惟一有可能变化的,就是他们的命运。
  但他们不知道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在随着全族人艰难的寻找正在发生着变化。
  在这样的情况下,遭遇幸福或者遭遇苦难都是别无选择的,也必将在瞬间深陷其中。
  所幸,他们十分意外地找到了这块绿洲。
  我想,那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因为库车一带水草丰美,空气不会恶劣到什么程度,所以,一般情况下天气都不会差。
  他们可能像以前一样对这一天的寻找又不抱什么希望了,转过一个山头,本来想歇息一下,但眼前却忽然一亮,一大片绿色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茂密的树木连成一片,有河水从旁边流淌过去,四周的土地上都长着草,不时地有鸟儿从林中飞出,鸣叫出好听的声音,站在山头放眼望出去,这片绿色一直绵延向远处,还环绕出几个大湖泊。有树,有草,有水——这就是理想的家园。
  由于这片绿洲出现得太突然,有可能很长时间他们都从愣怔中反应不过来。
  后来,轻凉的风拂过他们的额头,他们才有所反应,找到了,找到了我们梦想已久的家园。他们欢呼成一片。山野里响起了连续的回声。
  冷静下来后,他们才发现,之所以在这里出现这么一个绿洲,是因为它背靠天山,山峰上有厚厚的积雪,雪水在夏天流淌下来,滋润着它,再则,它的前面不远处有几条河流,也对它的气候形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他们向天而跪,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老天赐给自己一个美好的家园。
  散失在其它地方的同族人听到消息后,纷纷迁移而来。同族人的心是相同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老乡观念比较强;他们将这个消息向四方传出,招呼同族人来这里生活。这一举动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平静,但却隐藏着龟兹土著们深思熟虑的一些想法,他们害怕别人听到消息后来犯,就赶紧把自己人拉拢过来,让本族成为一个集体,变得强大一些,别人就不敢打主意了。
  很快,他们的愿望就实现了。同族人纷纷迁移而至,给别人造成了一个强烈的印象,那片绿洲是龟兹人的。
  就这样,龟兹初具了一个王国的规模。
  二
  慢慢地,龟兹成了一个小王国。
  因为龟兹占据了地理上的优势,人们的生活一直很好,也没有受到别的民族的侵害。
  我想,就是到了现在,一个国家对别的国家形成威慑,也不必要直接用武装手段,它自身的发展和已经具备的实力就是一种武器。如果你强大了,别人自然就在心里怕你,不敢冒犯你;如果你弱小,别人不把你放在眼里,说不定哪天想打你了,就毫不犹豫地打你。所以,当一些战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有的国家实际上已经从心理上先失败了。
  龟兹在公元前大概过了两百年到三百年的好日子。那时候西域还没有被匈奴掀起动荡的波澜,中原也没有派兵征服西域,就连开凿“丝绸之路”的张骞也还没有出生。所以,西域的茫茫大野是平静的。
  平静对于龟兹这样一个处于成长阶段的国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就它的规模而言,它还不具备征伐别人的能力。而从长远利益看,发展自身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发展是硬道理。
  众多的史书都没有对龟兹这一时期的事件进行记叙。我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中原这一段时间太热闹,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间弄得战火纷飞,天下时事转眼之间就掀起一个“高潮”,史学家的眼睛和笔都被吸引到那里去了,没有人会关注在西域悄悄崛起的一个王国。再则,当时中原和西域尚无往来,也没有人把龟兹国的消息传递到中原去。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记录下有关龟兹的史料。按说,汉代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史记》和《汉书》、《后汉书》等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作为,再没有谁的作品能赶上。但记录龟兹最早事件的,仍在班固的《汉书》中,记的也是公元前1世纪的事情。
  今日之志,他年之史。给历史干活的好处就在这里。
  我苦苦从众多史料中寻找有关龟兹的东西,我相信它会有一些让我眼睛一亮的东西出现。果然,在《大唐西域记》中我找到了玄奘对龟兹国的一段记叙,说的是臣民等级分化的事情。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国家在平静中包含的不平静,在广大之中包含的具体,在模糊之中包含的清晰。
  事件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孩子。
  龟兹国发展到后来,阶级分化已越来越明显。国王和大臣自认为自己是屈支人种,高人一等,就要想办法和别人区分开来。有人给龟兹王出主意,可以把一般人家生下来的小孩的头夹扁,这样,以后就能够明显地区分出我们尊贵的地位了。
  当时的龟兹王肯定是个糊涂蛋,别人一出主意,他就听了,并吩咐那个出主意的人去执行。
  龟兹国的其他大臣都没有表态,也许是考虑到自己也是受益者的缘故吧。
  当晚,临街的一户人家传出婴儿的哭声,正在寻找目标的士兵便敲开了他家的门。行了,就从这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开始吧。领头的人摆摆手,转身走了。孩子的父亲知道了他们要干什么后,护住自己的孩子不放。士兵们“哗啦”一声展开国王的命令,你把孩子拿不拿出来?龟兹国法令严格,没有谁敢违背国王的命令。孩子的父亲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士兵们把孩子抱走了。
  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无力起身,哭喊着孩子的名字,泪水冲涌而下。
  那一夜,那个孩子哭了一晚上。士兵们用木板将他的头夹住,绑上绳子,让他的头慢慢变得扁薄。
  玄奘虽然在书中对这一情形只记录了两句话,但读来却无不让人心悸:
  其俗生子以木头,欲其匾〓也。
  任何一种风俗一旦被强权主义者利用,如果向坏的方面发展,就会变得更坏。
  从此以后,凡是龟兹国有婴儿出生,不久,就会被夹上木板,把头夹扁。
  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那些孩子的童年是多么的痛苦,他们在不懂事的时候,就背负起了沉重的命运。想想,两个木板夹在头上,再用绳子绑紧,那该是多么难受啊。等他们长大懂事了,就会深深地为自己的命运而痛苦,头已扁,凡事都低人一等,甚至不用任何人说什么,只要看一看头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有时候我想,把一个人的头夹扁,可不可以遗传呢?如果可以遗传,倒也好了,那些第一批被夹扁了头的孩子长大,结婚生子,就不再去受那份罪了。
  那些被夹扁了头的孩子长大以后,在龟兹国干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一个人即使承负了最沉重的命运,也必将走完一生,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在他们刚出生不久时,头被夹上木板时发出的痛哭,时时犹如响在耳际。这毕竟是人世间罕见的酷刑。
  龟兹国的平民的孩子就这样在哭声中长大。
  权力与贵族的尊严踩着平民的屈辱一步步在升高。
  三
  到了公元前206年,匈奴打到了龟兹。
  在这之前的一天,龟兹曾出现过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天,有很多马匹都发出怪异的叫声,而且惊恐地朝南面张望,许多养马的人都感到很奇怪,这样的事情以前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到了下午,马匹们都停止了嘶叫,耷拉着脑袋,像是已把全身力气用尽了似的。
  人们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有人把马匹反常的情况报告到了龟兹王那里,希望他能有个主意。但龟兹王却没有表什么态。也许,龟兹王已被长期以来国泰民安弄得麻木了,根本不会把事情往坏的一面去想。也许,那天下午有其他重要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他顾不上去问马匹为什么反常。总之,国王没吭声后,谁也没有去管这件事。
  那些马匹的脑袋越垂越低,似乎已无法承受重压,彻底被什么压垮了。
  黄昏,龟兹国的人照例开始做晚饭,从房顶上升起的炊烟被游荡的风吹开,在半空弥漫成一片迷茫的云烟,远处的夕阳越来越暗,沉寂的大地马上就要被夜色淹没了。
  突然,一片急骤的马蹄声和呐喊在城外响起。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呐喊,从他们暴躁的喊叫声中,人们觉得是外族人来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城门发出“咚”的一声响,被撞开了。一群脸面赤红,长胡子,身着兽皮的人策马冲了进来,挡住他们的人,被他们挥刀一一砍翻。他们用的是弯形的刀,一挥舞,发出骇人的光芒。
  是匈奴杀来了。
  人们慌忙逃奔,匈奴追上去,手起刀落,龟兹人便一个个倒下。龟兹城一时间杀声震天,马蹄声声。当龟兹王得到消息从王宫中出来时,匈奴已杀到了他跟前,他顿时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惊呆了。
  匈奴要他交出美女、粮食和财宝,否则,就血洗龟兹国,不留一人一物。龟兹王想反抗,但一看黑压压的匈奴,心就怯了,但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逃离,也不惊恐。作为一个国王,也许在那一刻他比谁都明白死亡的可怕。这种可怕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龟兹国的。在平时,他感觉到的是高高在上的荣誉感,而这会儿,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国家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国家太大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当皇帝其实也有不好玩的时候,尤其是像龟兹王这样突然感觉到自己无能,在往日树立起来的东西一下子变得虚假的时候,真是比死还难受。
  所以,龟兹王面对匈奴时的沉默实际上是一种走神。那一刻,死亡的压力在他心里并不大,压得让他喘不过气的,是命运变化带来的恐惧。他在苦苦思索着,现在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任何一种思考都会有答案的,龟兹王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眼下的形势,切不可和匈奴硬碰硬,先保住龟兹国和自己的王位再说。
  于是,他向匈奴头领点点头,说:“我答应你们所有的条件,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不能杀我一民,如何?”
  匈奴首领冒顿是曾经亲手杀死父亲建匈奴王国的第一个王,此时,他因率兵要去追杀月氏人,主要目的不是龟兹,所以,他就答应了龟兹王。
  接下来,匈奴在龟兹国休整一天,吃肉喝酒,玩弄龟兹美女,龟兹举国上下一片沉默,谁也不说话,但他们的心在流泪。这样的泪水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忽然之间懂事了,而且使他懂事是因为一些苦难摆在了他面前,所以,他流下的泪水一定无比疼痛的。
  第二天,匈奴开走了。
  匈奴王冒顿给龟兹王下了一个命令,以后龟兹必须得受辖于匈奴,如不老实,就灭龟兹全国。龟兹王心想,以后的事情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呢,就答应了。但过了几年,匈奴像一泻千里的洪水一般漫延了整个西域,将楼兰,乌孙,呼揭等26个王国一一收复,其地位一跃成为西域诸王国的主宰国。龟兹不得不俯首称臣,于公元前174年,老老实实地归其统辖。
  多少年后,人们想起那天下午马匹反常的情景,才突然明白,马是有强烈感应的,它们早早地就知道有敌人来犯,才发出了怪异的嘶鸣。只可惜人听不懂马的语言,没做出任何反应,马失望至极,就把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
  以后,每天黄昏,龟兹国的人总是伤感,直到夜色降临,才会好受一些。
  夜色是愈合的伤口吗?
  四
  过了五十九年,时间运行到了汉元鼎二年(前115年),一位在西域大地上留下显赫名声的人物来到了龟兹。
  这个人就是张骞。
  张骞是出使乌孙国为汉武帝寻找“汗血马”的。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时,听说乌孙国有一种马跑起来速度很快,而且流出的汗是红色的,像血一样。汉武帝对这样的马向往至极,要求张骞无论如何要给他弄一匹。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汉武帝的个人爱好,但其实不然,这里面有其它原因存在。到了汉武帝这里,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西域匈奴和诸王国对中原有一种威逼,那些在马背上驰骋纵横的民族一旦拨转马头向南,过阳关,入秦州,就会直抵长安。秦始皇的长城虽然把他们阻挡在了外面,但他们入侵中原的愿望却没有被阻挡住,时间长了,反而使他们感到压抑,他们是在赤野千里的地方长大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压抑,所以,他们会极力反抗,说不定哪天就会像洪水一般把长城冲开一个口子,杀人中原。因此,当他听说乌孙有那样神奇的马以后,就想弄一匹过来看看。也许,他好奇的心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军事上的警觉。张骞很荣幸地受到了指派,带一百多人出使西域,去乌孙国寻找汗血马。到了目的地,办完该办的事情,张骞想再去寻找月氏人,要知道,他第一次出使西域,目的就是要联合在当时势力较雄厚的月氏
  一起抗击匈奴的,但却被困13年,娶了匈奴妻子,最后只好逃出匈奴,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长安。现在,他如果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实现自己最初的愿望。但此时的张骞却十分明白自己身负的使命,所以,就咬咬牙踏上了返回的路途。为此,他遗憾终生,到死都为自己未实现最初的意愿而长叹。也许,张骞在第二次出使西域时,是很明白汉武帝的用意的,所以,他就觉得自己是渺小的,自己在匈奴
  13年所受的屈辱在一个国家的利益面前是算不了什么的,作为一个臣子,是在皇帝跟前不能玩个性的。在西风之中,张骞也许悄悄抹去了泪水,默默地踏上了归途。就这样,张骞作为一个使者,是成功的,但作为一个人,却彻彻底底失败了。他以自己巨大的屈辱换来了汉武帝的第二次青睐,在国家的棋盘上充当了一个过河卒。
  …………
  张骞到龟兹时,只能算是过路。
  由于前面提到的张骞所肩负的使命,所以,他对龟兹表现出了很友好的态度,龟兹王将他当做上宾招待,在逗留龟兹的日子里,张骞积极和龟兹王交流感情,传递一些重要信息。由于他在匈奴待过13年,所以他对西域的局势很了解,言谈中总是恰到好处地把握着火候,而又由于他有明确的目的,所以,他的话总是让龟兹王很高兴。
  过了几天,张骞将大量金银财宝和丝绸送给龟兹王。龟兹王看着这些珍贵的东西,十分高兴,也送张骞一些龟兹的珍贵礼品。张骞也很高兴地收下了。
  在龟兹的那几天,张赛参观了龟兹的佛寺、城池和军营,龟兹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在心里已基本上有了数。
  一天,张骞听说龟兹有不少月氏人,便提出要去看看他们。龟兹王欣然陪同他前往。这些月氏人是匈奴在12年前击败居住在敦煌和祁连间的月氏国后,使之西迁时散落在龟兹的一部分。多年来,他们又差不多被龟兹化,在生活和信仰上早已没有了月氏人的习惯。
  到了月氏人的住所,张骞向他们致以亲切的问候,在交谈中不经意地询问了月氏人的去向,最后鼓励他们要把龟兹当家,把龟兹王当至尊。这时的张骞,从言辞到举动都颇像一个外交家,谁也没有发现他心里有另外的想法,实际上,张骞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了解到了龟兹、月氏和匈奴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情报。
  一个月氏老人与张骞闲聊时,说起了一位月氏姑娘的爱情。说着无意,听着有心,张骞一听这位姑娘爱上了龟兹国的太子,就佯装对这样的爱情很赞赏似的,让他老人把故事讲详细一点。
  月氏老人感叹一声,说:“不应该啊,她怎么能爱上龟兹太子呢?”
  张骞不动声色地说:“为何?”
  月氏老人说:“你想想,她如果和太子成亲了,将会引起多么大的麻烦!现在月氏和龟兹,还有其它的国家,谁也不理谁。但这两个人一结婚,就等于月氏和龟兹联合了,其它王国会怎么想呢?恨月氏的,自然就会恨龟兹;恨龟兹的,自然也会恨月氏。”
  张骞十分惊讶于面前的这个月氏老人,他如此懂得政治的利害,而且把事情分析得透彻至极,真是少见。只可惜呀,这个老人因民族的灾难流落到了寄人篱下的地步,要不然,他绝对是一个人物。想想西域大地上奇山异峰林立,不知道有多少高人就隐藏在这里,他们受地域气息的熏陶,在赤野千里的大漠中养成了刚烈的习性,有着不同于中原人的神思理念。他们沉默时,就是一块石头;他们呐喊时,就是一只狼,而他们要远行时,则又像一阵从平地一掠而起的狂风。
  这就是西域。
  这块土地养育了一个人之后,必将又成就他。
  张骞试探着又询问了一下他们现在的情况。月氏老人告诉他,姑娘和太子都已铁了心,一个非对方不娶,一个非对方不嫁。
  爱情啊,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如果单从两个人的情感来说,它会让他们变得非常可爱,而一旦这种爱情与其他的事情牵扯在一起,比如这位月氏姑娘和龟兹太子之恋,这种可爱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弄不好,还会酿出悲剧。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两个相爱的人却会因为恋情受到压迫本能地生发出一些反叛,压迫越大,反叛就越强烈。最后,往往落一个反叛不成情也殒的结果。所以,真正的,为心所欲的爱是很少的,谁能在一生的时间中敢恨敢爱,敢取敢舍呢?人,口口声声在说着爱情的美好,实际上,每个人于内心都是压抑的。人们都懂得,用这种忍让可以维持更多的东西。人其实是最可怕的,一懂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从此就被改变了。
  张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出使西域时未了的志愿,心里不由得酸楚。自己已是日近黄昏的人了,这次回去,也该从政治舞台上退下来了。但现在,眼看着一场悲剧就要在发生,自己能不管吗?思前想后,他觉得这件事还得管一管。其实,张骞之所以要这样做,实际上出于他复杂的心理的。其一,他确实不愿意看着两个王国因为两个人的爱情突起风云。其二,十几年前自己出使西域的心愿未了,现在,挽救一下这两个人,就等于挽救了两个国家,也算是自己在有生之年干了一件好事。下定了决心,张骞派人将那位姑娘找来,对她明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进行了一番教育。众多的史料中均未记载这位姑娘后来的情况,但后来龟兹和月氏未起风波的事实就是一个例证,张骞应用他高明的手段将这件事摆平了。写到这里,也就没必要再去细叙别的什么了。从张骞这样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一些政治的果敢,而不会有丝毫儿女情长的东西。
  张骞离开龟兹时,龟兹王热烈欢送。
  令龟兹王不解的是,张骞送出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却并无所求,似乎只是在龟兹走一走就行了,他想,难道中原真是一个强大得无法想象的国家吗?连一个使者,看上去都是一个大富翁。
  龟兹王有了这样的感想,汉武帝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五
  过了14年,中原的兵戈指向了龟兹。
  汉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先是打到敦煌;继而又攻败轮台,向前开进,将大宛国一举收复。此时的西域,有许多王国在匈奴和中原之间扮演着双面角色,中原的军队打进来了,他们使投向中原,中原军队开走了,他们又投向匈奴。总之,哪边对自己有利,他们便靠向哪边。他们就用这样的方法维持着一个个小小王国的命运。楼兰王曾为这样的遭遇发出过感叹:小国夹于二者之间,互不通,实则难。
  李广利破了大宛国以后,率队伍进入了龟兹国。龟兹在这之前一直听从于匈奴,明服中原,暗与匈奴来往。所以,李广利此次也要治一治龟兹。
  此李广利是汉朝的红人,其妹长得美丽非凡,致使皇帝第一次见她时,就猴急样的要造一座金屋将她藏起,“金屋藏娇”一词由此而来。李广利能够得到许多次领兵出征的机会,与妹妹在皇帝枕边说他的许多好话有很大的关系。
  龟兹王弥率众臣将李广利迎进城内,热情款待。李广利不想再打仗,就给他讲了一些中原朝廷的政策。当然,这些政策该明说的他说得是声色俱厉,该暗说的,他就把意思点到,让龟兹王在心里害怕。最后,他要求龟兹王派一名亲信子弟随他人长安,以作人质确保龟兹不再和匈奴来往。否则,就杀掉人质。
  大宛国已经这样做了。
  龟兹王尽管有些不愿意,但慑于中原的强大,还是答应让他的儿子赖丹跟李广利去长安。
  送赖丹离开龟兹的那天,龟兹王显得比谁都沉重。他不知道儿子这一去将面对怎样的命运,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够回到龟兹。李广利发现了他的不悦,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便又强装笑脸,举手向儿子示别。
  赖丹哭着随中原的士兵离去了。
  写到这里,我极力想象着赖丹的面孔。他和许多王国的人质一样,小小年纪就肩负起了国家的使命,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却必须向前走去。因此,我把赖丹想象成一个有韧劲和懂得沉默的孩子,这样,他就可以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当他懂事了以后,就会懂得什么该忍受,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期待。
  赖丹被带走了,匈奴听到这个消息后,在汉征和元年(前92年),也就是赖丹被带走后的第三年,匈奴王日逐王率兵攻入龟兹,喝令龟兹王以后必须得听自己的,和中原断绝来往。日逐王在攻打龟兹前,先将李广利留驻龟兹的僮仆都尉杀害了。这样,答应过李广利要保护好僮仆都尉的龟兹王就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日逐王至此仍不达目的,要求龟兹王每年给他进贡东西。中原可以带走你的儿子,那么你为了表示对我忠诚,每年必须得给我有所表示才行。他这样做,也许是受了中原的启发,要管住一个人,其实牵制是他最好的办法。
  从此,龟兹每年给匈奴都进贡一定的东西,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向其缴纳赋税。
  这样,龟兹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在长安,赖丹一天天长大。由于来长安时幼小,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又都是汉文化,所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汉人。在他的意识中,龟兹是遥远而又模糊的。他和那些作人质的太子一样,心思全在汉朝,为人处事,都已学会了汉人的一套。
  过了十几年,他已长大成人。汉朝大臣霍光看中了他,派他到轮台任屯田校尉。我估摸着想,赖丹的这个职务可能相当于一个农场场长。如果那个农场大,像今天新疆的许多农场一样,有几十万亩地,那他这个场长当着可能还有点意思。
  众多的资料并没有记录赖丹在轮台的事情。轮台在汉唐时期是一个重镇,从中原往来的许多人都要在这里停留,所以,想必赖丹的日子应该过得是不错的。也因为赖丹受汉文化熏陶的原故,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干好本职工作。他也许在心里立下了远大的志向,不干出一番事业,不为汉朝立汗马功劳,不踏回中原半步。
  后来的命运变化果然没有让他踏上中原半步。
  汉元凤四年(前77年),龟兹国的贵人姑翼向龟兹王告了赖丹一状,说汉朝将此人安排在轮台,名义上虽然在屯田,实际上是在监视我们,日后“必有害于龟兹”,还是把他杀掉为好。
  此时的龟兹王已不是赖丹的父亲,听了这样的话,当然首先考虑的不是骨肉之情。而且,大概还有这样一种情况,即每一个即位的皇帝如果不是继承本族传位的话,都极有可能对前面的皇帝有仇恨,因为在正常情况下,皇位一般都是传亲子不传外人的,而外人要想登皇位,不历尽苦难是难以奢望的。还有,龟兹王极有可能想到,作为太子的赖丹肯定会来夺王位的,任何一个太子,都不会把自己的皇位拱手让人。就在这些复杂的猜测中,龟兹王听从了姑翼的话,决定把赖丹除去。
  此时的赖丹仍然在轮台带领士兵们勤劳耕作,渴望秋后能有一个好收成。他太敬业了,除了按着自己心中的愿望去拼搏以外,不会多想另外的事情。
  龟兹王派人到轮台邀请他去龟兹做客,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走到半路,突然从红柳丛中冲出十几个大汉,挥刀向赖丹砍来。赖丹尚未有所反应,就倒了下去。大汉们将他的尸体剁碎,埋人沙土中,迅速离去。
  沉寂的大漠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很快又变得沉寂下来。
  但轮台的士兵还是知道了赖丹死于龟兹王之手,罪魁祸首是姑翼。他们向汉朝修书一封,将这件事详细报了过去。
  六年后,为赖丹复仇的计划开始实施了。长罗侯常惠出使乌孙返回时,集结西域各国四万七千人马,从三面攻打龟兹,龟兹招架不住,愿意和常惠讲和。常惠怒发冲冠,喝令龟兹王将姑翼交出,要用他的头祭赖丹在天的英灵。龟兹王顺水推舟,将姑翼缚起来,亲自押送到常惠驻所。一路上,姑翼一再向龟兹王求情,希望能将他放生。但龟兹王的脸一直阴着,一句话都不说。龟兹王能说什么呢?!当初听了你小子的话,走错了棋,弄得自己现在也不下了台,我还怎么救你,到了这种地步,我还得保全我自己呢,你就多担待点儿吧。
  一名士兵手起刀落,姑翼的人头就落了地。按汉族人的习惯,他的头在大树上悬挂几天,以让在另一个世界的赖丹得到安慰。
  从此以后,龟兹彻底归中原统辖,再没有出现过动荡。
  一个王国就这样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平静,是不平静的结晶。
  安详,是历尽了众多苦难后的回报。
  那么多的人,为龟兹流血而亡,洒在土地上的血,在一夜间就被风沙淹没了。
  这多么像历史的书页啊,它一页一页被写下的时候,总是蘸着鲜血,记录下苦难和死亡。
  但谁能阻挡住它呢?
  2002.3.15~16
  一个王国的背影
  一
  龟兹在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时间这双大手,慢慢地把一个王国从远处托送而来,缓缓地在每一天把它向命运的深处推进,直到命运深入它的骨髓,让它痛苦,挣扎,扭动,最后彻底在阵痛中被驯服。这双大手最后也必将被分解,随着被它改变的东西而改变,直到一起消失。
  对于龟兹王国,由于它太过于神秘和遥远。所以,我们几乎无法从它漫长的生命过程中看到任何一个太过于具体的细节。通常情况下,我们一提起这个王国,意念和心思都会被一种隐隐约约的音乐所引领,进入到一个音乐王国。龟兹乐太有名了,以至于凡是书籍出现龟兹二字的时候,必然与音乐有关。
  多少年之后,当我和朋友在库车老城转悠的时候,四处传过来的声响,犹如正掀起一股音乐剧的前奏,马上有一场盛大的音乐要开始似的。其实,当我们坐在剧院或音响旁听音乐时,传递到我们耳中或进入我们内心的,只是一些被音符掠夺或固定了的东西,真正的,自然而然的音乐实际上在大自然中,每时每刻响彻在我们耳边。
  不难想象,龟兹国的人天天在歌舞升平的生活中该是多么幸福啊。音乐可以使人超然,可以使人更轻松自如的面对生活。所以,被音乐养育的国家其实是幸福的。
  除了音乐,龟兹国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人们的视野的呢?
  一个王国,它的建立和存在多多少少总是在顺应着历史发展的规律,有时候,人,事物,甚至国家实际上基本上都附合了这样一个规律,新的东西一旦出现,旧的东西必将死亡。古西域三十六国中,大多数王国实际上都是始于一个民族对自身的巩固而形成的。早些时候,他们到处游牧,等到有一天意识到要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时,便苦苦地寻找着适合于自己居住的地方。一旦那个地方找到了,他们便将它牢牢守住,防止被别人夺走。久而久之,体系和内部机构便产生了,一个王国也应运而生。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由于游牧民族并没有多少发达的冶炼和农耕技术,所以,一个王国的建立实际上并不难。有时候,也许只是集体的自我维护而已。
  记录龟兹最多一词的《汉书》中的一段文字就是对一个王国规模的最好的说明。
  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千,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大都尉丞,辅国侯、安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骑君,左右力辅各一人,东西南北部长各二人,却胡君三人,译长四人。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扞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能铸冶。有铅。东至都护所乌垒城三百五十里..
  从以上具体的数据中可以看出,龟兹国确实不大,但却一应俱全。也许,当班固动笔写龟兹时,龟兹国已经走过了艰难的创业时期,报到这位大才子面前的数据也翔实可靠,他抓起笔一挥而就,就把一个远在西域的小王国列入《汉书》了。
  自此之后,龟兹先后被称为丘兹、丘慈、鸠兹、归兹、屈兹、屈茨、屈支、拘夷、苦先、苦叉、曲先等,梵文称霸,茂文称这长长的一串名字,犹如龟兹国一生的脚印。
  二
  西域公元前的王国大多处于匈奴的控制之中,龟兹也不例外。
  在今天看来,古西域那片蛮荒的土地上,不时地要出现一些强悍的民族。匈奴是这些强悍民族的排头兵,他们像从阴山涌出的洪水一般,迁入西域,所到之处的民族,无不被征服。自匈奴之后,先后有突厥、回纥、蒙古等民族都纵马在那片土地上奔腾出了飒爽的英姿。
  在他们奔腾征战时,其他王国纷纷倒戈。
  龟兹第二次被匈奴攻破城池是在公元190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那天的阳光格外明亮,城池内暗暗游动着大漠弥漫过来的热气。从中午开始,就很少有人在大街上走动了。天太热,人们躲在庭院里的杨树或葡萄架下乘凉。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
  下午,先是在城外的几个放羊人看见远处腾起了一大片尘灰,而且正向龟兹的方向延伸而来,他们以为是沙漠上又起风暴了,在这个季节,刮风沙是常有的事情。他们向那片尘灰腾起的地方望了望,发现那股灰尘的前面有两个山口,估计山口里的风会把那片尘灰吹散。这样一想,他们便不再理它,埋下头又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
  但不多一会儿,羊群忽然发出惊恐的咩咩声。他们抬头一看,那片尘灰已延伸到眼前,尘灰中恍恍惚惚有马和人的影子。他们一惊,天啦,原来是被马踩起的尘灰,而且能在大沙漠上踩起这么浓的尘灰,该有多少人呀!
  就在他们尚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时,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
  又是匈奴。
  他们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但匈奴队伍中立刻冲出一队人马,追上他们,手起刀落,他们便横尸荒野。匈奴嗜杀成性,用手指抹着刀刃上的血,哈哈大笑。也许,他们渴望与这几个龟兹人拼杀一番,没料到龟兹人却如此怯战。
  匈奴来犯的消息没有传人龟兹国,匈奴就杀入了城内。一场残酷的杀伐也许在这里无需浪费笔墨描写,但我们却可以把这场杀戮做一个比较。在强大的匈奴面前,龟兹犹如一个柔弱娇嫩的小姑娘,怎能抵得上比自己强大很多倍的匈奴来犯呢?这场杀戮的结果可想而知,不堪一击的龟兹被匈奴占领了。
  从这种强与弱,大与小,胜与败的斗争中,我们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西域诸王国当时生存的大致情况。许多小国在匈奴面前都显得孱弱无比,最后均受控于匈奴。而一些被打散的王国,在沉寂多少年后,随着人员和牛羊的增多,重新又壮大起来,又组成新的王国。甚至还有一些王国,一旦在一个地方立不住脚,就采取迁徙的办法,举家、举民族迁入新的生存地。所以,西域三十六国,几乎每一个王国都是在动荡中生生死死几百年,上千年。每走一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而当他们蓦然回首时,独对身后苍茫路而叹息。荒原本来没有路,是他们用生死抉择闯出了路。而当他们走过后,路很快就又消失了。
  那场战争之后,匈奴因为要霸占西域,所以,并没有在龟兹逗留,很快就又向前开进了。
  龟兹城内血腥熏天,死去的人,横尸街头;活着的人,悄然不敢作声。
  这场杀戮在整个西域史中并不重要,但我偶尔发现一份资料后,心忽然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自匈奴入侵龟兹之后,龟兹南北西三面分别临精绝,乌孙、姑墨等国,唯东面不清”。
  几经周折,我终于弄清楚,龟兹的东面就是匈奴那次离去的方向。人们怕匈奴有一日重又杀来,所以谁也不愿去那个方向。时间长了,那个地方自然而然被闲着。
  一个空闲的地方,其实包含着龟兹人不怎么平静的心情。
  据说,匈奴离去的那天晚上,龟兹有人吹起了觱篥,乐音如泣如诉,似是正在逃离阴曹地府,又似是正被鬼怪追杀。
  死了的人,什么也不能唤回。
  活着的人,心在流血。
  三
  公元91年,同样也是一个夏日,龟兹国仍然像以往一样显得极其平静。
  就像多少年前龟兹人没有意识到匈奴会带来一场灾难一样,在这一天,他们同样也没有意识到龟兹国受控于匈奴的命运将发生转折。
  龟兹这天的命运变化与月氏有关。
  月氏国像龟兹一样,也是一个小国。但月氏人似乎天生有些不安分,经常在西域搞些小动作,时不时还要在汉都护府面前耀武扬威一下。
  班超任西域长史以来,最想除掉的就是月氏。大家都知道,汉使傅介子刺杀楼兰王,班超率三十勇士征服了好几个王国,其行动都是令西域各王国瞠目结舌的。可以这样说,谁一旦被班超盯上,必死无疑。多少年之后,我一直在想,班超只有三十六个人,何以能在西域畅通无阻,将许多国家都制服呢?后来在喀什看到了班超和三十六勇士的塑像,才明白那三十六人的厉害。从简介中得知,三十六人各有一职,且独掌一门技能,像水利、通讯、弹药、地理、医、战术、谋士、侦探等等。用今天的军事术语讲,那三十六个人可谓是司政后装备齐全,一个人可以顶一个装备连。
  所以,班超受汉政府指令,攻打月氏时,月氏很快就被班超攻破了。
  接着,班超向龟兹开进。
  那天,直到班超把队伍开到龟兹城下,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班超向龟兹国守城的士兵传话,要求龟兹王尤利多出来对话。尤利多是一个奸滑的国王,多年来游离于中原和匈奴之间,可以说他是一面做人一面做鬼。当然,他也从中获取了不少好处,在王位上坐了很多年。
  尤利多站在城墙上,企图仍用讨好的老办法哄住班超,然后给他们一些马匹和财宝,送他们离去。
  班超对此人早有了解,就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只是来看看龟兹最近的情况,住一晚上,明日就离去。”
  尤利多见班超果然好哄,就放心地让班超一行进城了。进了城,他假装热情地到班超马前迎接。就在他向班超行大礼的时候,从班超身后闪出几名壮士,飞快将他擒住。龟兹士兵要往上拥,班超大喝一声:“尔等近前必死。尤利多罪深,由他独自领罪。”
  汉军将尤利多押入王府,当晚便宣布将他废除,立龟兹之侍子白霸为王。
  龟兹国人心大快。
  多少年了,龟兹国一直处在中原和匈奴的两难之中,稍不注意,就会得罪一方,而又因为中原汉朝和匈奴从来都势不两立,所以,龟兹经常成为这两家仇恨转移时的发泄。长期以来,一直这样做的楼兰王已被傅介子控制,其他国家也胆战心惊,深恐有一日汉朝的刺客来找自己。那些刺客太厉害,神出鬼没地就进入了你的国家,又神不知鬼不觉将一把匕首刺入了那几个国王的胸口。据说楼兰王被傅击介子刺死时,一脸惊愕,他大概不相信事情会忽然发生那样的变化。
  人的自私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龟兹人不是没有在心里掂量过夹在中原和匈奴之间这种处境的可怕结果。现在好了,班超将尤利多废除了,以汉朝的名义立了新王,既然汉朝要管这么多,以后一旦匈奴来犯,班超一定会出面的。这样一想,龟兹人就松了一口气。
  多少年了,在死亡的阴影的笼罩下,龟兹人一直小心谨慎地活着,现在,终于找到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依靠一棵大树,一个弱者也将变得坚强起来。
  四
  龟兹自白霸当国王开始,白氏王朝一直持续了七百多年。
  这七百多年是龟兹国的辉煌时期,经济、文化、音乐等均有了很大的发展。
  一个王国,其实就像一个家庭。尤其是地处西域大漠的王国,更是有着逐代繁衍生息的特征。王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犹如一个家庭一辈又一辈传宗接代。如果没有什么外界的干扰,只让他们孤独而又自足地生存下去,他们肯定会自成体系,有一天会像明珠一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个国家有时候要借助外界的影响才能发展起来,有时候必须是一种自闭式的成长。
  直到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吐蕃攻陷安西之后,龟兹的政治情况才发生了巨大变化,白氏王朝到这时才告结束。
  这期间,佛教的传入,用婆罗米字母书写的龟兹语的出现,突厥冲突时对龟兹起到的影响,都使这个王国取得长足的发展。
  公元840年,居住在漠北的回鹘汗国发生内,戛斯人(今柯尔克孜)十万骑兵乘机入侵,将回鹘汗国一举歼灭。回鹘人在漠北无立足之地,一部分迁入河西走廊,另有两支进入新疆境内,龟兹从此进入了回鹘化时期。
  回鹘就是今天的维吾尔人的祖先之一。
  一直到今天,维吾尔人长期居住在这座古城里。人和一座古城都在发生着变化,岁月的一幕幕像是谁早已安排好了似的,从容不迫的在大地上演着。
  我们曾在库车老城见到了龟兹王国的古城墙,一堵墙向前笔直地延伸出一千多米,足可见龟兹国后期的规模。墙的两边都长有杨树,绿色将褐色城墙掩映其中,恍若一个沉入大梦的人。
  从开始到现在,龟兹就是一个大梦。
  实际上,它一直沉睡在甜美的梦境中,从未醒过。
  2002.1.28
  匈奴北迁
  一
  龟兹建国,前前后后动荡一百多年,皆与匈奴有关。
  其实,汉时西域的诸多王国与匈奴都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瓜葛。
  匈奴之于西域,犹如强权霸国。她一有风吹草动,别的王国必有动荡。
  但我们还是应该冷静、公正地对待匈奴。
  说句老实话,即使是现在,许多人对匈奴的印象仍仅仅只限于敌人的概念。许多文学作品和影视片里,匈奴一直是“边患”,是入侵者,他们凶恶,长相丑陋,生性好杀。
  我们应该正视匈奴。他们从北迁开始,到后来的辗转流浪,无不是被命运所迫。处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环境中,谁又能逃出命运的安排,独自去寻找安宁的日子呢?况且,匈奴因了民族的本性,即使面对危难,也仍然要铤而走险,在所不惜。
  “匈奴来了,”这应该是一个很深刻的历史话题。——他们携带着怎样的人生辛酸与挣扎从遥远的塞外走来,一首《匈奴歌》无不道尽他们生命遭遇的惆怅与悲痛:
  失我焉支山
  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这时候的匈奴已不是单纯的敌人,而是失去农园之后痛不欲生的啜泣者。我们站在人类生存的高度看问题,就会发现匈奴其实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一切悲欢苦痛都是复杂的,它不光有着社会的因素,而且与人也有很大的关系。当我们放下那些惯性思维,平静地、充满友爱地去看历史,就会发现,历史总是在特定时期,在合乎生命和社会规律的情况下产生的。
  这样,我们就可以放下对匈奴的敌视态度,轻松自如地了解他们迁入西域后的生命苦旅。
  我很为西域这块土地高兴,自匈奴北迁,这块土地不但在中国历史上逐渐明朗,而且在后来的逐多冲突与征战中,渐渐变得丰厚起来。
  西域从那时候开始就变成了一块特殊的土地。土地有时候对于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来说,几乎在得失之间就改变了它们全部的命运。但匈奴紧紧地抓住了这块土地。
  于是,西域被这双有些粗糙、但很有力的双手揭开了历史新的一页。
  二
  匈奴在中国边缘的崛起,其实已经被孕育了很长时间。它完全有理由为一度被汉文化充斥的中国历史提供一次新的述写。
  春秋战国时期,匈奴作为古代北方民族的后裔,游牧生活在蒙古高原上。那时候,各诸侯国正忙着打仗,逐鹿中原,谁也没有留意逐水草而居的匈奴。其实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各诸侯那时候都心高气盛,力图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把其他诸侯吃掉。所以,春秋战国仗打得很零乱,今天你强,明天我弱,谁也无暇顾及远在蒙古高原上的匈奴。然而,历史有时候总是被一些不起眼、又完全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事情缔造的。而且纵观历史,中国每隔几百年,总要被北方的某个少数民族攻入,并执掌大权,蒙古、满族就是这样的例子。匈奴就是在不被人注意时悄悄地向南发展的。匈奴的发展很有力地显示出了游牧民族坚强的精神意志和不屈的品格。首先,他们的这种“发展”是锲而不舍的:他们把全部家当绑在马背上,携带妻儿,向前运行。这时候,前面有可能就是他们愿望中的家园,也有可能就是战场。但是他们呢,把全部的家产系于马背,手持利刃前行。这时候,谁都极有可能在瞬间的杀伐声中成为一个战士。这些事情对“善骑”的匈奴来说,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好斗和残忍的。
  好在匈奴向南发展一路非常顺利。也因为各诸侯之间把战火烧得过于热烈,因而就导致了匈奴南迁这段历史的平静。匈奴到了阴山河套地区后,十分惊讶地发现,那里气候很好,田野上的泥土十分肥沃,四周有长势非常好的树木,这正是他们理想中要到达的地方。他们立即安营扎寨,占领了阴山。由于阴山给匈奴的生存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他们发展了游牧经济,很快就壮大起来。
  这种壮大预示着什么呢?
  其实,匈奴迁徙只是出于生活的需要,当他们把“逐水草而居”这种在他们看来非常简单的生活解决了之后,他们天性中的某些东西就开始骚动了。这时候,我们就应该注意,匈奴自始至终在天性的驱使下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犹如强壮和凶猛的野牛一样,经常被自己的某些雄性激素刺激得难受,这种时候,他们便只顾发作,在西域大野上狂奔。他们一不小心,就会撞向显得有些斯文的中原。于是,战火就会烧起。匈奴没有后顾之忧,因而杀伐的痛快就会使他们忘记一切。有时候,他们会被击倒,但他们仍会在倒地的一瞬,发出几声激奋的叫喊。
  每次想起匈奴,我就觉得他们是汉武帝刘彻非常难得的一个敌人。刘邦建汉,天下初定,一派安宁。而汉武帝刘彻执政又使大汉更上一层楼,因此,这时候出现的敌人对这位善于思考的皇帝来说,无疑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更重要的是,匈奴强悍、善射、骑术高,且意志百折不挠,这无疑又会使刘彻的思考更深刻一些。关于这些,后面的文中将专门介绍。
  匈奴的壮大,如一匹千里马的成长。自秦统一中国后,谁也没有重视这一撮骑在马背上在阴山一带活动的人。所以,谁也不知道,这时候,随着匈奴的不断壮大,它已经慢慢地有了威胁中原政权的心理。
  匈奴的这种心理在阿勒泰的许多石人身上还可以找到例证。在那尚无任何金属锐器的匈奴时代,那些岩画是匈奴仅凭石具刻出的,在坚岩上磨砺出每一条线都要付出巨大的艰辛。他们复杂不起,落后的工具迫使他们只能力求简约,紧紧抓住事物最具特征之处,高度抽象,寥寥数笔,神形兼备。
  于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匈奴石人便有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的头一律朝左,左手握在胸部。更让人不解的是,它们全都没有右手。
  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匈奴发起进攻前和战后为纪念战争留下的雕塑。也许,他们出发前进行了无比悲壮的誓师大会,所以,他们把自己认为这无比重要的姿势刻成了石人。而没有右手的石人,则说明在战争中有一部分已经赴汤蹈火,一去不回。
  我驻足细细品味着充满强烈动感的石人。石人多为孔武有力的男性,大器垂焉,他们都有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和自信。
  我喜欢上了这些被称作“敌人”的人。
  多少个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石人,尤其对那握剑征战、后来不知失落于何方的右手倍加思念。我知道,那种失落其实是他们真实品性的自然流露。
  三
  匈奴第一次入侵中原多少带有一些欺负汉人的心理。匈奴在天性中有一种心揽天地的东西。他们如果已经看见中原有多大,那么他们的心必然就已经把中原全装下了。其二还是他们的好斗,这时候匈奴的骑术和射术都已很厉害,但他们用这些去对付的,却只是一些猎物而已。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猎取动物,在猎场上,他们的射术显得威力无比。一个人感到自己强大的时候,往往就要把别人当作威胁对象。于是,匈奴把箭头对准了中原。他们也想到中原猎杀一番。可以想象,由于他们心高气盛,在他们眼里,中原这只猎物与阴山一带的任何一只猎物没什么两样。
  秦始皇面对匈奴的来犯,当然也没有多么重视。他命令蒙恬率30万大军北上抗击匈奴。蒙恬善战,是始皇的爱将,加上又有多于匈奴几十倍的军队,所以,他一路取胜,在河南地(今蒙古河套一带)击败匈奴。匈奴在兵败之后,仍不改游牧的生活习惯,又迁往阴山的地方去了。
  这一仗对于秦始皇和匈奴来说,都是小试牛刀。据说双方在打仗的时候,都如同在向对方表演着自己的马上功夫、射术、刀剑,以及进攻的方阵等等。应该说,这是中原军事与匈奴军事的第一次交锋,双方都为对方显露出的架势深深倾迷。一位秦将与一个匈奴头目厮杀,拼斗得正酣,匈奴头目拨转马头而回。秦将正不知所措,却见他从马背上摘下一个人头,旁边的小卒给他倒上酒,他举起狂饮。这时,“噗”的一声,秦将发来一箭,将他手中的人头饮具射落于地。匈奴头目回过头来,两人对视着,继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像这样的事在那场战斗中比比皆是。
  当然,后来蒙恬还是领胜而归,受到了始皇的奖赏。
  而匈奴在再次迁徙的时候,并没有多么在意失败。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场经常玩耍的把戏,尽管死了人,也无所谓。匈奴人在迁徙的过程中,厮杀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当轻凉的风迎面拂来,眼前出现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地时,他们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声唱起了歌儿。
  自此,他们悄悄隐进了阴山以北的草原,安宁地生活着。
  留在身后的战场,慢慢从阵痛中平静下来。
  四
  而秦对匈奴没有掉以轻心。
  敌人的优点很快就使秦的人们发现,自己的缺点正非常丑陋地被映射得一览无余,于是,中原人慢慢地改变着自己,似乎有一个个无形的匈奴在教导着他们。
  “以彼渡己,己必超彼,”儒家文化是非常适合汉人的,汉人一经掌握这些东西,就会马上发挥作用。
  为了防御匈奴再度入侵,始皇下令在河套一带建四十四个县,让这四十四个县的人一边屯田,一边守护河套。时间过去两千多年以后,当我了解到这段历史时,不禁为今天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建制与秦始皇的这个做法完全相似而震惊不已。看来,秦始皇在两千多年前用过的“移民屯田”的方法,被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末再度发现了它的价值。秦始皇在河套一带建了四十四个县以后,接着把原来秦、赵、燕三国的疆域连接起来,筑成西起临洮(今甘肃嘉峪关),东至辽东郡(今鸭绿江边)的万里“御匈城墙”,令蒙恬带兵坐镇上郡(今陕西榆林)。
  这座“御匈城墙”就是万里长城。
  但是,认真地分析一下当时的情况,我们就会发现,长城最初出现时,却是秦始皇极其消极的一个作为。
  前面提到的蒙恬与匈奴交锋,只能说秦与匈奴打了一个平手,秦并未取得决定性胜利。他看着匈奴远遁,便修葺连缀了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长城,以拒匈奴人骑马南下。从历史角度来看,这只能说是采取了一种临时性的“隔离措施”。
  在今天看来,长城的命运是很悲哀的。
  我们今天为什么看见它伟大呢?那是因为人们在建造它时付出了同样伟大的劳作。人们为什么要付出这样的劳作,是因为他们有一些具体的想法。
  那些想法是什么?
  就是让长城发挥出它的作用。
  但是长城从被建造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发挥出惊天动地的作用,没有哪一场著名的战争是因为长城而发生的。这么多年了,长城连“高射炮打苍蝇”的作用都没有发挥过。
  长城与原来人们对它的寄托慢慢相去甚远。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长城只是一个躯体,从它身上看不到任何命运的东西。它远远比不上青藏高原——它没有那种坎坷的经历和命运的突变,因此,尽管在今天看来它仍然很雄伟,但它不悲壮。
  五
  匈奴是在阴山一带隐居了几年之后发现长城的,他们无法接受这条又长又厚的“墙”对自己的威胁,他们不喜欢有什么东西阻挡马蹄。而当他们真正弄明白这堵长“墙”就是为阻挡自己而修建时,他们愤怒了,但愤怒之余又有些兴奋,他们认为那堵墙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攻破。很快,他们就整装南下,入侵中原。
  当然,秦还是有力地打击了他们。
  匈奴由此受到了刺激,他们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汇聚的力量和逐水草而居的坚强意志,汇成了一股从干旱高原上倾泻下来的北方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中原,激溅起片片如刃的浪花,使绵延万里的边关一线杀伐声声不绝。
  后来,这股大潮还是没有把长城冲开缺口。
  匈奴慢慢地平静了,早先想在中原“射杀猎物”的心理也已经没有了,但他们的血液依旧很热,依旧在不停地围着中原的边缘澎湃汹涌着。
  这些牧人,骑手或战士,总想把万里长城打破一个缺口,走进黄河流域……因而阴山一带往往出现民族矛盾的高潮。两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隋唐与突厥,明与鞑靼,都在这一带展开了剧烈的斗争……如果这些游牧民族,在阴山上也站不住脚,他们就只有继续西走,试图从居延打开一条通路进入洮河流域或青海高原;结果这种企图又失败了,他们就只有跑到准噶尔高原,从天山东麓进入新疆南部;如果在这里也遇到抵抗,那就只有远走东亚,把希望寄托在妫水流域了。
  ——翦伯赞《内蒙访古》
  翦伯赞先生的这番描述为我们提供了匈奴当时的命运之图。我们看出,匈奴即使果真在“站不住脚”,“又失败了”和“遇到抵抗”的时候,他们也会像一股强大的潮水,碰到什么物体上,就溅起阵阵浪花,继而又向前冲涌,即使泻人歧途,也不会停止冲击。
  匈奴就这样一直向西,迁人了西域。西域的阔大和丰饶很快就使他们决定,就留在这儿,不再往前走了。
  攥紧缰绳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匈奴们望着辉煌的落日下浪涛般的牛羊,以及远处像绿绸一样铺开的大草滩,欣喜地笑了。他们唱起了牧歌,敲响了胡笳,好像到达这里其实就是结束了一段遥远的征旅。
  但他们并没有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甘苦,就是到了西域,匈奴也只觉得是随意玩了一把。对他们来说,这次玩得似乎还算尽兴。于是,当夜晚来临,歌声和灯光一起消失之后,一切马上又平静下来了。
  六
  文章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已经为匈奴说了不少好话。从他们的本性到行为,似乎都有些赞美的意思。我之所以这样写,并不是出于我个人对匈奴的偏爱,而是出于对一个民族许多美好的东西在进化中不断消失的惋惜。我十分怀念从匈奴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匈奴对今天中国版图的形成,曾起到了客观性的作用。我们经常说:是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实际上,他当时统一的中国不包括今天长城以外的地区。是匈奴北迁,与中原历经无数次回合的较量,反复冲突直至融合,使西域与长城在不知不觉间像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一直到现在。
  2000.3.27~28
  冒顿
  一
  提起匈奴,就不能不提冒顿。
  冒顿是匈奴奴隶制的创始人。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不论是秦,还是领导一个部落的匈奴单于,都以集权力、政治为一身,同为统治阶级的话,冒顿之于匈奴,也就是一位皇帝。
  我在焉耆曾经历了一次很有意思的寻找,我认为那个寻找已经从意义上走近了人们敬仰中的冒顿。
  那是一个秋天的日子,微风轻拂,开都河在无声地流淌,河两边的芦苇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像有猛兽在里面穿行。
  我们的一只小船在河面上运行。开都河流量不大,所以小船尽管是顺流而行,仍然显得很慢。驾船的是吐尔洪大叔。从见第一面开始,我就叫他大叔,把吐尔洪三字非常恭敬地省略了。尽管我知道维吾尔人对长辈有直呼其名的习惯,但我似乎拗不过对他恭敬的心理,就只叫大叔。我仔细观看过大叔的脸盘,他眼窝深陷;颧骨突起,整个面部显得很硬朗。我不敢肯定,他的长相是突厥人的特色明显呢,还是匈奴人的遗传基因更浓。他的体魄却明显地有着斯基泰人的特点,修长、健壮和匀称。
  大叔把我们领到一个河滩,用手向上一指,说:“看,多美!”
  果然,从这个视角看到的开都河犹如一条亮丽的白绸,蜿蜒流淌在大漠中。河两岸长满绿色芦苇,看上去如同围护着开都河的两条长围巾。
  大家都似乎沉醉在这难得一窥的美中了,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
  大叔喃喃自语地说:“这个地方好呢,地势高,开都河流到这儿,就形成了这个水潭。要是天旱了,我们就把这里的水引过去浇地,好得很。”
  看着眼前的美景,我不由得想起了匈奴冒顿。冒顿距今虽然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但因为我个人对他的敬仰,所以时时便能亲切地感觉到他。
  与所有的西域民族不同,匈奴北迁后,没有选择任何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尽管他们曾经收复了许多王国,也确实有不少好地方可以使他们居住下来,过一种舒心的日子,但他们却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已经奔波了这么多的地方,他们停不下来了。
  通常,他们选择一些水草丰美和地形开阔的地方生存。像焉耆这样的地方,他们一定来过。作为匈奴的头领,冒顿在看到如此美的地方时,又会做何感想呢?
  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势,在水草秀美的开都河边,匈奴大队人马引吭高歌,向远处行进。那种快乐,在当时的西域,谁能比得了。
  其实多种史料均显示,匈奴当年曾多次出人焉耆。
  一个地方怎能没有历史呢。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脚下的沙滩显得非同一般。恍惚间,觉得高大、坚强的冒顿已站在了面前。
  二
  冒顿在幼年时,沉重的命运枷锁就压在了他的身上。匈奴迁入西域后,与这里的许多国家相比,显得很弱小,在各方面都不如人家。就在他们刚刚站住脚、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月氏人就把箭头对准了匈奴,匈奴顿时乱了方寸。这个以前显得顽强的民族似乎顷刻间要陷入生死存亡的危难之中。
  冒顿的父亲头曼那时任匈奴的单于(头领或部落酋长的意思)。作为单于,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面对这种危难,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作为单于,也要干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活;问题还在于,就因为自己是单于,所以还必须得把这个活干好。头曼为如何把属于自己的活干好而大伤脑筋。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发现,作为单于的头曼,像那些皇帝一样,同样也有着难与人言的痛苦。
  头曼在苦苦地思索着。
  历史其实早已教会我们明白一个道理:即一个民族或国家往往在危难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都是采取了一些不与人家硬碰硬的方法。头曼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方法:臣服月氏,把长子冒顿送给月氏人作人质。
  月氏人答应了头曼的这个条件,笼罩在匈奴人头顶上空的阴云一时散开了。
  而年幼的冒顿则被置于苦难之中。像今天的少数民族一样,匈奴在饮食方面也有很多忌讳,冒顿去月氏生活,首先就要他屈从于这个民族的饮食,这是一个比较残忍的问题;再则冒顿太小,让他离别父母,也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情。当然,年幼的冒顿根本不知道,他这一去月氏,作为头曼长子的他就不可能在以后被立为单于了。既然事情如此残酷,作为父亲的头曼又是怎样想的呢?其实,冒顿对头曼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匈奴在那时候就已经是一夫多妻制,一个匈奴男人往往有很多个孩子,所以,你说头曼能在乎冒顿吗?失去冒顿,对头曼来说,根本不足挂齿,他要是想要孩子的话,作为单于,随便可以把任何一个女人叫进帐篷。
  小小冒顿被月氏人带走了。离开匈奴时,冒顿大哭大叫,而头曼则无动于衷,一脸的冷漠。冒顿回头大叫父亲,当他看见父亲并不管他时,他哭得更凶了。冒顿不停地回头哭叫父亲,也许在那一刻,他记住了父亲当时的表情。
  冒顿年幼的哭声真实地描绘出了匈奴人的残忍与无情,冒顿被月氏人放在马背上时,哭声里充满了绝望。而匈奴就从这种绝望和残忍开始,继续维持自己的生存。
  冒顿在月氏慢慢长大。他的成长,充满了耻辱与压迫。作为一个人质,他是为某种条件在月氏活着的,月氏能好好对待他吗?冒顿自从到了月氏,挨打、饥饿、羞辱便一直伴随着他。而让人欣慰的一点是,这个孩子骨头里匈奴人的某些天性过早地苏醒了。他的性格变得坚韧起来,行事果断,手段毒辣。也许,是匈奴人的遗传基因和月氏人对他的虐待共同成就了他的性格。慢慢地,冒顿知道了自己身世的命运,他对父亲头曼痛恨至极。他伤心头曼不顾自己的死活,在自己那么小的时候就背负起了一个民族沉重的命运。这个命运其实也是整个匈奴的命运,但却用自己幼小的身躯背了起来。更可恨的是,父亲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管过自己,好像早已把这个亲儿子忘了。
  一个人发现自己有着这样的身世,那种又恨又疼的心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冒顿很快发现,自己悲惨命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月氏。从此,他把月氏怀恨在心,并等待着机会出逃。
  然而,还没等冒顿等到逃跑的机会。他的命运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匈奴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已变得强大起来,以至让月氏这样的国家也不得不对它低头。此刻,作为单于的头曼已经年老,他准备把最小的儿子立为单于。然而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冒顿。但那一刻的回忆并没有引发他的痛苦和愧疚之情,反而使他再次生发一个残忍的想法,他想把冒顿除掉。产生这一想法的原因是,既然立幼子为单于,作为长子的冒顿日后必然与他相争,所以,必须把冒顿除掉。
  一个父亲,对亲生儿子能下得了如此残忍的毒手,就不得不让我们看见,匈奴尽管有着顽强生存的能力,有着百折不挠的意志,但在人性的一面,却有着让人骇然的残忍和无情。
  头曼打算借月氏人的手除去冒顿。他先计划发兵月氏,这样,月氏人就会把作为人质的冒顿杀掉。因为当初冒顿被送往月氏时,有言在先,如若匈奴来犯,他们就杀他,作为对失信于条约的匈奴的惩罚。
  可怜的冒顿,就要被残忍的父亲置于死地了。
  让我们欣慰的是,冒顿很快就知道了父亲的险恶用心。还有让我们更欣慰的一点是,此时的冒顿已经具备了反抗的能力,而且在月氏有一些人愿意跟着他。因此,历史走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在冒顿面前停下,等待他书写出辉煌的一笔。
  冒顿此时对父亲的愤恨已无以复加,他下了决心,不除去父亲头曼,誓不为人。他在把钢刀挂在腰上时,发出了一声大吼。那声大吼的余音在沙漠中传出很远,与褐色的沙丘碰撞着,让人听着心寒。是啊,有些心寒的事情就是在人性被扭曲的时候发生的。现在,头曼和冒顿这一对父子,马上就要手刃对方了,历史的双眼当然仍在平静地观望着,而我,却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我写不下去,这种残忍的亲人之杀,已使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一天夜里,冒顿偷得月氏人的一匹好马,逃出月氏,去见头曼。冒顿在袖中藏了一根箭,他发誓要把这根箭插进头曼的心脏。
  冒顿到了匈奴,头曼格外惊异。然而,性格残忍的头曼却轻而易举地错过了那一刻的惊异,并没有对冒顿产生怀疑。紧接着,头曼就有了把冒顿用酒灌醉后除去的想法。残忍的人,毒气已攻入他的心胸,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为自己的残忍谨慎地考虑一下。有些残忍之徒最后落了一个惨不忍睹的下场,也许,是自己把自己推到了那种地步。
  冒顿走到头曼跟前,装出一副对父亲的久盼之情。而头曼也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准备先稳住冒顿,在酒桌上再下手。
  感谢上帝啊,它让头曼的棋比冒顿慢了一步。
  冒顿走到头曼跟前,大声喊叫父亲,泪水冲涌而下。我们知道,此时冒顿的泪水是多么复杂呀。他内心悲恨交加,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化做泪水,从双眸中涌出。头曼被冒顿的哭弄得不知所措,只是一脸冷漠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儿子。冒顿哭着哭着,就想起了今天来到这里要干的大事。于是,他停住哭泣,向头曼讲起了自己这么多年在月氏的遭遇。他边讲边向头曼靠近,随时准备着向头曼出击。过了一会儿,上苍为冒顿创造了一个让他成功的机会。头曼忽然问冒顿,你在月氏学了哪些功夫?冒顿想起了藏在袖中的箭,立刻灵机一动说,我在外学得最好的是箭术,月氏人的强弓我稍用力气,就可以拉断。如果父亲有兴趣,孩儿可以给您表演一下。
  头曼点了点头,命人拿来了一张弓。冒顿一拉,果然不费丝毫力气。头曼见冒顿骑来的马是善马,就令将领们乘骑,结果他们都被摔下马。而冒顿一跨上马背,那马便纹丝不动,十分听话。头曼这时忽然起了杀心,他对冒顿说:“你骑马奔跑,我让人射你,你能躲得过吗?”
  冒顿不知其中有诈,说:“能。”
  于是头曼让冒顿骑马急驰,让人射他。但那些弓箭手却害怕那匹骏马和冒顿,没有人敢向他开弓。头曼大怒,将射手斩首。
  冒顿忽然明白了父亲的险恶用意。他在心里想了想,就生出一个计谋。他对头曼说:“父亲,这虽然是匹好马,但我可以在它跑起来后,将它上面的人射中。”
  头曼用手一指冒顿的爱妻,说:“那就让她骑在上面试试。”
  冒顿一听这话,顿时心如刀绞,但他还是咬了牙,把妻子扶上马背。夫妻俩含情对视,不愿分开。这时身后却传来了头曼凶恶的声音:“你要是射不中,我就要把你像那些射手一样斩掉!”
  冒顿将马狠抽一鞭,然后含着泪水把弓举起,一箭射出,妻子从马上落地。
  “好!”头曼的叫声中既有赞赏,又有得意。
  冒顿悄悄把泪水全咽进了肚里。
  后来,冒顿训练射手时,作一些草人绑在那匹马上,如果谁不能射中,就将谁斩首。众射手纷纷争先恐后将箭射发,而且百发百中。冒顿的心到了这时才稍微轻松了一些,训练出这些射手,他知道有用。
  一天,头曼出猎,冒顿劝他乘那匹骏马。头曼不知其中有诈,非常高兴地骑了上去。冒顿暗暗调来那些射手,等头曼下午返回时,大声对他们说:“快射马上的那个人,谁射不中斩谁。”
  众射手乱箭齐发,射向头曼。头曼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
  冒顿按原来的设想,一步跳过去,把头曼的幼子抓住,用刀逼着他交出了单于印。这时,他带来的那帮兄弟也杀了进来。冒顿提着单于印,声称自己就是匈奴单于。
  众匈奴被冒顿吓坏了,纷纷表示臣服。
  这一年是公元前209年。
  冒顿做了单于以后,把军事作为一件大事来抓。他知道一个弱小国家的成长,其实就像自己的命运一样,必须忍辱负重,养精蓄锐,以图有朝一日悍然崛起。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为冒顿的意志所深深折服。我窃以为,那样一个坚强的民族,处在那样一个艰辛的环境中,意志的利刃似乎就需要不停地劈斩命运的荆棘,直到最后,才会使命运的光芒浮升,才会照亮他全部的行动,使生命成为一种非常完善的追求。
  三
  冒顿做了单于不久,东胡人就来找他的麻烦。
  其实,自匈奴人西域后,与月氏一样强大,并同样对匈奴形成很大威胁的就是东胡。只是,当匈奴和月氏人在强烈地冲突着的时候,东胡人似乎在保持着沉默,好像在坐山观虎斗。现在,匈奴终于崛起,而月氏却已不比当年,所以,东胡人坐不住了。
  东胡先是提出一连串的无理要求。
  东胡人的第一个要求是,匈奴必须向他们献千里马。
  此时匈奴已今非昔比,所以大臣们说:“这是我们匈奴的宝马,不能给。”
  而冒顿却显示出了王者深谋远虑的大度风范,他说:“一匹马算什么呢?如果不给他,他马上举兵来犯。我们的伤亡肯定比一匹马的价值大,给他。”
  东胡王得到了千里马,很为冒顿的忍耐之心吃惊。他们猜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猜出冒顿的存心用意。
  其实,东胡王忘了一点,那就是冒顿的身世。对于冒顿这样一个历尽坎坷的人,忍耐与等待是他的杀手锏。这就好像一位轻浮的杀手与一位老练的杀手对峙,当他把自己的招数全部用完后,才发现对方才开始向自己进攻,而这时候的进攻往往都是致命的。
  东胡王得了千里马,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提出,要冒顿把他的妻子送过去。
  匈奴大臣怒不可遏,认为这是污辱他们,坚决反对。而冒顿却冷笑着,只说了一个字:“给。”大臣们说:“东胡王太不像话,应当给他点厉害看看。”冒顿说:“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这样蛮干。”于是又把妻子送给了东胡王。
  东胡王更骄傲自大了,于是他进一步地又提出,要匈奴把东部无人居住的地区送给他们。至此,他认为匈奴只不过才刚刚成长起来而已,根本无须挂齿。他对匈奴失却了应有的戒心和重视。
  匈奴大臣们这次也表示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冒顿说:“那些地方比较荒凉,就是开垦出来,估计也不会长什么东西。再说,咱们有这么多的土地,把一块不毛之地送给东胡,确实也无关紧要。”
  没想到,冒顿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给。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我们日后要在土地上生存,岂能白白送人。”
  冒顿开始分析东胡王的心理,终于,他认为东胡王提出要一块不毛之地,说明他已经对自己掉以轻心,只是戏弄而已,他觉得是时候了。于是,他带领精兵,奇袭东胡。
  东胡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匈奴一举歼灭。
  我们可以回过头想想冒顿的那些冷笑,那笑声其实就是一把等待着在最后出手的利剑。
  几年过后,匈奴的军事实力已强于西域的所有国家。按说,冒顿可以把这些小国毫不费事地打败,但他还是准备了好几年,直到他认为可以出击了,才率领五万多人马开始征战。值得一提的是,这五万多人马是冒顿的全部家产。他之所以要全部用上,是想一鼓作气拿下西域。
  几年后,冒顿的势力已基本上在西域扩散开了,又过了几年,冒顿长驱直入,东破东胡,西败月氏,南并楼烦、白洋河南王,北服浑瘦、屈射、丁令、鬲昆、薪犁。公元前177年至前176年,冒顿派右贤王大规模西征,攻灭河西走廊的月氏,终于雪了人质之耻。大部分月氏人被迫迁往伊犁河流域,称大月氏;小部分未迁者只好越过祁连山,与羌人杂居,称小月氏。
  冒顿紧接着沿河西走廊大规模西征,很快就平定了楼兰、乌孙、乌揭等国。
  至此,匈奴将天山南北诸国全部征服。
  冒顿征战成绩斐然,但在行文中只能叙述一个大概的过程,许多史书对这一段都没有作详细的记述,故无法从中寻找出有趣的事件。但是,当冒顿终于在沙场上勒往马缰时,匈奴已经控制了东起辽河,西至葱岭,南抵长城,北及贝加尔湖的广大地区,结束了北方游牧民族互不相属的分散局面,实现了北方地区的统一。
  四
  我很喜欢看地图。我曾多次细细察看中国现在北方的边界线,最后我发现,现在中国北方的这条线在匈奴期间就已经在客观上被创造下了成形的条件。不可小看冒顿通过生死拼杀统治的这条线啊,它为后来中国的统一,以及地形板块的形成起到了无可比拟的作用。
  冒顿把这条线控制之后,正式向外宣布,匈奴所占地为西域。西域也就从这时候开始,才引起了世人的注目。
  请允许我向冒顿致敬!两千多年后的这个夜晚,我在这个也许冒顿当年曾经走动过的地方,写下这篇文字。我之所以喜欢冒顿,是因为他创造了西域。当我们在今天仍然为新疆的美和其它的东西感叹的时候,我们应该记住,冒顿之于西域,是一个开始——历史的开始。
  我是一个经常在边防线上走动的军人,因而格外热爱土地。我格外敬仰冒顿,他作为一个命运多舛的人,对历史的缔造功不可没。古西域那么多王国,较之于对西域的功劳,谁能比得上冒顿!
  冒顿创造了西域之后,再没有打过一次仗。西域从此安静了下来。匈奴人一边游牧,一边高唱那首北调民歌《敕勒川》: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2000.3.29~30
  温暖或寒冷的战争
  一
  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西域是一块非常热闹的土地。
  龟兹作为这块土地上的一个王国,在这种热闹中也毫不例外的经受了阵痛,磨难和艰辛。
  我想,人作为一种个体,在时间面前是幸福的,人的一生可以经遇许多事情,于内心可以有不同的感受。一个人活到老,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于所处的时代而言,他成了一个见证人。所以,上帝安排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长不短地活这么几十年,也许是公平的。而一个国家就不一样了,它经历的时间太多,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经历一个国家的全部。所以,认识一个王国,就只能依据历史了。但我们从历史中又能认识到一个国家的多少呢?细心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在今天被一些人像依据的历史本身一样依据的史料,有很多却不真实。比如史马迁写《史记》,虽然因为自己为李陵说好话,引祸上身,被割去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男性的阳刚,但他在文章中却不敢流露半点愤怒,仍多有歌功颂德之辞。再比如古于阗国,历经生命13个世纪,但各种史书却对此并未写下浓浓的一笔。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后,毛泽东观看了新疆歌舞,写了那句“万方乐奏有于阗”后,于阗(今和田)才被世人所注目。毛泽东是精通历史的,但他在这句诗里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对历史的论述。想必,毛泽东要的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效果。
  一个国家,贯穿它几十年或几百年的历史的,天非就是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有时候,这几种中间的一种的变化,可以影响它的全部。古西域诸王国均以民族而建,在很大程度上有着部落集聚的成分在里面。就其自身而言,她们都是艰难卓苦的,长期的游牧生活,各王国的割地为盘,都限制了他们的发展。所以,在西域几千年的历史中,出现寥寥无几的强悍民族,像匈奴、突厥和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族也是必然的。匈奴以其顽强不屈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拼搏精神一次次冲刺命运樊笼,最终在西域耸然崛起;突厥虽然战斗的历程短暂,但却创造了惊人的文明;成吉思汗发挥出了大兵团作战的最大作用,将马背民族的战斗推向了高潮,也毫不畏惧地向世界挑战。所以说,民族精神往往是一个国家变得强盛的重要支柱。
  大看国家,细观民族,暗暗游动在二者中间的,是一股气。
  这股气尽管没有形状,似乎谁也不能在现实中将其找到,将其捕捉,但人们却不忽视它,在内心将它看得很重。
  因为,山河就是它的影子。
  二
  龟兹自汉始,也有这么一股气。
  一个王国少不了这股气,它具体到一个民族身上,就是一种精神。
  把这种东西如果放在政治中,它可以强国;如果放在军事上,它可以强军。
  我苦苦读着有关龟兹的史料,内心郁闷不已。书店中有关龟兹的书不少,但有用的却不多,而且大多都重复和虚浮。学术界的问题确实很严重了,前一段时间,北大学术事件引起社会公论,人们一下子对搞学术的人改变了看法,据说有人大代表还提出了如何改变学术界风气的议案。有时候读一个地方的史料,就发现,最早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历史方面下工夫了,后来者只需照搬就是了。当然,历史有它自身的严谨性,但对待历史时,我们却必须得灵活。否则,历史可就成了死了的东西。
  我费很大的力气搜寻龟兹的历史的原因,就是想找出一些它在军事上的事件。我一直觉得,古西域诸多王国最大的事情,就是军事。虽然有些军事战争不怎么大,但如果每一次战斗都是为了民族尊严的话,不管仗打得如何,其性质都是一样的。
  仗一场一场的打下去,一个王国才能一步一步走向前。
  敌人被一个一个的消灭掉,自己才显得强大。一个王国的强大,无外乎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发展自身,另一种就是消灭敌人。由于一个王国经常与别的王国冲突,所以,她发展时,消灭敌人就显得尤为重要。
  龟兹第一次打仗是在公元16年,也就是两汉交替,王莽天凤三年。
  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此时的龟兹在政治和军事上具备了相当的规模。也许,因为地处偏僻的西域,加之以前尚未有过战事,所以,龟兹大概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实力。这种封闭,对于一个长期处于和平和安宁中的王国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把它放在周边环境形势中,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战争都是残酷的,在某种程度上,它对每一个王国的要求,都是统一的,它用一种无形的压力要求你必须得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面对战争,在战场上,你必须树立必胜的信心,强化自己的战斗力,处处占士气与魂魄的上峰。
  说到底,战争其实就是一个敌人。
  谁也打不过这个敌人。
  所以,就只有置看得见的敌人于死地,才能先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有些战争,从表面上看,有一方是胜者,但从更深意义上看,却是失败者。这里面有严格的人格和精神体现。有一部电影,演的是一个叫威廉的男人为民族尊严和个人人格去拼搏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被高贵天性和血腥事实教育出来的平民,他没有被那种所谓的贵族、权威和体制改变过,也没有被那些陈腐的文明,道德和伦理影响过。爱他的女人告诉他,爱他是“因为你眼中的豪情”,最后他失败了,被送上了断头台,在斧头快要落下的一刻,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微笑,他也笑了。这就是一个高贵的失败者。但就是这样一部电影,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勇敢的心》,但为了迎合市场,但又用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惊世情未了》。
  战争不可怕,可怕是丧失人格和精神。
  龟兹人第一次打仗,当然可能不会体会到更多的东西。在战争中,越是人性被扭曲,越是生命变得复杂,才越会涌现出精神一类的东西。
  想必那天出发的时候,龟兹的士兵都是很兴奋的。打仗对一个士兵,尽管预示着死亡,但也预示着一种征战。每一个去打仗的人都会抱着胜利的念头,这也就是所谓的士气吧。
  此次龟兹兵出征,有一个较为复杂的背景。三年前(汉始建国五年),焉耆等国将西域都护但钦杀害了。但钦自从任西域都护府都护后,为西域诸国的稳定做了大量的工作,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被杀了,汉朝在西统的统治一夜间被瓦解。为此,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担起了拯救都护府的重任。他俩以汉朝的名义向莎车和龟兹号令,让两国派兵,由他俩带领去取焉耆。
  莎车,龟兹两国在当时算西域大国,自然被优先考虑在内。从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件好事,能被大汉朝选中,说明了自己有国力和在汉朝有地位。但往深里看,依然有着一种残酷的被利用的因素。但莎车和龟兹却都没有拒绝,而是很高兴地应允了,而且两国很快应集七千余人,交王骏和李崇指挥。两国之所以如此高兴,大概还是受“国力”和“地位”显示的诱惑,为虚荣迈出了一步。这一步是否会给他们带来好处,想必他们只是出于一个愿望而已。
  结果呢,与焉耆刚一交战,他们却大败了。先是王骏率领的一支队伍受伏兵袭击,他本人在突围时,被乱刀砍死。李崇无力交战,使出浑身解数,才“收其余众,还保龟兹”。
  应该说,精心策划的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出人意料之外,也过于简单,少了些对峙和厮杀,少了些鲜血。本来,王骏李崇二人是要雪都护被杀之恨的,但仇恨未雪,王骏却又把性命搭上了。这种屈辱想必是每个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时候,就如我前面所说的,战争其实是一个谁也战胜不了的敌人,人的屈辱和死亡在它跟前其实算不了什么。此时的焉耆,也已经将自己推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如果说当初杀但钦尚有些轻率的话,现在,她就不得不谨慎起来了。杀但钦无理,但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再次举刀杀伐就有了一万个理由。你们两个国家联合起来打我,而且后面还有汉都护府在坐镇,实在对不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去你妈的,老子不客气了。
  愤怒有时候是有力的战争催化剂。
  看看吧,战争就是这么一种足以将一切道德和人性彻底改变的东西。战火烧得越旺,这些东西就丧失得越快,直到这些东西丧失得干干净净,在战场上才能分得出胜负。
  龟兹士兵肯定也有愤怒,但只因为运气不佳,加之王骏李崇二人指挥不当,所以,他们的愤怒无法化做拼搏的力量,只能默默咽进肚里,在内心流泪。
  对于龟兹士兵来说,那可能是一场伤心至极的战斗,大多数人没有生还,回来的人心头布满战争的阴影,有一种欲说不能的心痛。
  伤感说明了什么呢:这也就像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少,便往往会惊慌失措。对于龟兹来说,经历了这场战争,从而对她的成长是一种有利的促进。今天,我们站在历史的面前,完全可以这样评述龟兹,而设身处地的想,龟兹在初战失利后,不表现出一些消极的情绪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毕竟还没有过战争。
  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战争会因为龟兹人是第一次参战,就不会让他们品尝战争的悲苦吗?
  三
  过了三十年。龟兹又陷入一场战争。
  这一年是东汉建武二十二年,冷不防的,莎车王贤率兵来攻打龟兹。
  入冬之前,龟兹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场灾难会降临。当寒风愈来愈烈,天上不时地飘下些雪花时,龟兹人只是像往年一样,将过冬的棉衣穿上,把炉子和柴火备好,准备过冬。
  但一个平静的冬日却忽然被打破了。黑压压的莎车兵士不知从何而来,顷刻间就将龟兹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龟兹人欲反击,但莎车人是有备而来的,不一会儿,就攻破了城池,将龟兹王杀死了。龟兹人吃惊不小,这顷刻间的突变,让他们感到一种生存的可怕。同时,他们在心里也隐隐约约恐惧于莎车国的残忍,我们并没有冒犯过你们,为何你们突然就来杀我们呢?由此可以看出,此时的龟兹,还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对好多事情只是抱着单纯的希望和幻觉,在虎口之下,还期盼着老虎能吟唱出动人的歌声。对于一个王国来说,这种单纯是可怕的,它不能使她站在国家利益的高度去审时度势,也不能使自己冷静地在残酷中去选择,去抗争。老虎往往是饥不择食的,它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小孩就会顿生怜悯之心;或许,它还会因为小孩好吃而在心里沾沾自喜呢!
  看看龟兹因为没有防人之心而造成的后果吧。莎车王手起刀落,龟兹王的人头就落了地。一股鲜血洒在地上,很快就被沙子吸了进去。龟兹王在平时树立了很高的威信,龟兹人民都很爱戴他,此时看到他被杀,忍不住要往上冲,要给他报仇。莎车王将剑举起,横眉冷对,嗯了一声,谁也不敢往前冲了。国已破,王已殁,还挣扎什么呢。他们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一刻,是无奈和屈辱使他们变得沉默。
  莎车王立自己的儿子则罗为龟兹王,兼并龟兹据有的土地,然后离去。血腥随着凛冽的寒风渐渐消失,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转瞬即逝,龟兹仍是龟兹,只是换了一个王,但人们却在心头默默忍受着屈辱,毕竟,这一切不是他们所想要的。王是一个王国的象征,是荣耀。平时,人民受制于王,这一点体现得还不是很明显,而一旦别的王国的人来当王,那荣耀感与象征感就变成了一种压抑的东西。
  但很快,龟兹人就变得高兴起来。莎车王的儿子则罗是一个无能的人,不光治国无方,且整天花天酒地,已经明显地表现出了不称职和自我形象的丧失。人就是这样,你一旦无能,别人就会看不起你,况且你还坐在王那样的位置上,就更不服你了。时间一长,这种不服气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一种鄙视,一种欲取代你的想法。你无能,不会治理国家,凭什么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享受荣华富贵,喝美酒,品盛宴,睡漂亮女人,你就应该下来,让有才能的人上去。本来,你不是龟兹人,来当龟兹国的王,我们就不高兴,现在你这个熊样,那就怪不得我们不客气了。龟兹人有了这样的理由,就有了信心要推翻则罗。人都是这样,不管干什么,只要有充足的理由,就会有更大的信心和力量。
  龟兹的一些人暗暗策划着如何推翻则罗,但则罗却对此一无所知。从这一点上,显示了则罗的昏晕,也显示了龟兹人的一种雄略和才能。终于在东汉建武二十六年,也就是则罗当王的第四年,龟兹人闻听匈怒即将过来,便立即将则罗杀死,并传出话去,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迎匈奴,多年来,龟兹是一心向匈奴的。至此,龟兹人终于变聪明了。他们这样做,不光解了自己心头的恨,而且让匈奴也听着高兴,匈奴在西域是最为强大的,讨得他们的欢心,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匈奴进入龟兹之后,立龟兹贵族身毒为王。
  龟兹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四
  但仅仅只过十年的好日子,龟兹的平静又被打破了。
  我一直在想,对于这一时期的龟兹来说,十年的好日子尽管对他们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但却显得有些太单一,如果这十年时间被她用于发展农牧业,她的壮大一定是很喜人的;如果用于打仗,也能对她起到一个快速成长的作用。而平静只是一种不被干扰,循规蹈矩的生存而已。
  所以,十年的好日子如果忽然被打破,想必龟兹是惊恐不已的。好在这次战争不是被别人侵略,而是龟兹自己出兵,去打别人。这样,情况就得另当别论了。
  匈奴无意间提起想攻打莎车,龟兹王很高兴,马上表示愿意出兵,和匈奴联合去攻莎车。任何一场战争都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能付诸实施的,龟兹王为什么如此痛快地就答应了呢?
  我想,这里面是有复杂的原因的。匈奴打莎车,是想实现统一西域的梦想。多少年了,匈奴之所以这样,一则是要控制这些王国的成长,二则是要显示自己的实力,巩固自己在西域的地位。那么龟兹呢,也肯定有他们的想法。试想一下,莎车是曾经给他们带来痛苦的,尽管最后把莎车王的儿子则罗给杀了,但心头的那种深仇大恨却一直未雪,在已经过去的十年时间里,不能不说是一块心病。现在的机会多好啊,匈奴有很强的军事力量,跟着他们,自己可以少出一些力气。况且,给其它国家可以造一个龟兹被匈奴赏识的印象,以后,自己在西域的地位就高了。
  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目的,但又要操持同一件事情,在形式上,当然很容易达成一致的共识。
  很快,匈奴和龟兹就组成了一支军队,向莎车开进。但那一仗他们又打败了,不得不撤回。撤回的时候,匈奴和龟兹都似乎对失败并不在乎,各自收兵回去,不再提及一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还是与各自心里的想法有关。出去的时候,匈奴和龟兹各自心存一己的意愿,谁也没有对谁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只是暗暗观察着形势。现在形势大变,他们更是无法把原来的那些想法说出口,只好各自返回。严格地说,这其实是一种自私的合作,如果有一方在战斗中被困,另一方是否会去救它,恐怕要在彻底衡量了自己利益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唉,战争是可怕的,战争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又过了十三年,龟兹发起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征战。
  “此时的龟兹王建为匈奴所立,倚其威,率兵攻打疏勒,杀疏勒王成,立其臣左侯兜题为疏勒王”。
  这一仗打得极其顺利,龟兹不费什么力气,便将疏勒全盘拿下。
  人们都很吃惊,疏勒的兵力不比龟兹弱,但为什么却轻而易举的败于龟兹呢。这里面,龟兹王建倚匈奴势力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疏勒太小看龟兹所致。军马班超自入西域后,多在疏勒、莎车一带活动,对疏勒的帮助很大,时间长了,疏勒便也自侍其大,慢慢忽略了周围的其他王国。忽略别人比忽略自己还可怕,它可以使人忘记周围的敌人的成长,更不能冷静地及时地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敌人来犯,便必然要遭到沉痛的打击。
  左侯兜题很高兴,不经意间,经由别人的努力,使自己成了一个王,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高兴的同时,他也知道要好好珍惜这个王位。所以,他一上台,就号令疏勒断绝与班超的关系,受辖于龟兹。
  班超当然不能容忍他如此妄为。第二年,班超率领他的三十六勇士,“从间道至疏勒,先遣使缚兜题”。之后,班超赶到原疏勒王居住的城,立疏勒故王之兄的儿子忠为王。
  左侯兜题的皇帝生涯是有点太过于短暂了。如果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的话,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时局中,他还没有来得及施展开手脚。确实有点可惜了。
  那么对于龟兹来说呢,短暂经营疏勒一年的时间,也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与前面的几场战争相比,这次攻疏勒是龟兹单独发起的,显示出了它具备了征伐别人的军事实力,这是好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说过,西域三十六国,花无百日红,能在复杂的局势中站住脚,有时候必须得依靠自己主动去出击。
  至此,龟兹国战争的帷幕慢慢拉上了。从这几场战争看,都显得不怎么具备规模。一个国家要发展壮大,不经过一些战争是不行的,它必须得在战争中成长。龟兹国的战争,对于它的成长尽管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对于它自身而言,则是必然的。这也正像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能干什么样的事情一样,龟兹的一切都因自身而定。
  胜也罢,败也罢,一个王国就是在这种动荡中成长起来的。
  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苦难并非只是苦难。
  幸福并非只是幸福。
  命运之水一次次将你手上的血洗干净,一次次又让你去开始
  新的战斗。
  生命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游戏。
  人陷于命运。
  王国耽于战争。
  2002.6.16~17
  李广利之哭
  《史记》中的许多人都与龟兹有关。
  通读该书,与其说它是一部史书,还不如说它是一部人物略传。
  司马迁在史记里写了许多英雄人物,如李广、张骞、班超等等,同时,他也着力写了一些有着丑恶嘴脸的人物。如李斯,商殃等等。
  司马迁是高手,他把古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随便玩弄于笔下,只要一发现其行为不羁,便笔杆一转,划入另册,盖棺论定。如李斯,三言两语,就给他画定了贼眉鼠眼的形象。商殃更是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写商殃是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人的人,是一个成功的小人。
  从刺客列传和滑稽列传中,司马迁又为我们介绍了一些黑道和下层的人物。他认为他们所言所行“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表现出了他“丑中见美”的美学思想。
  史记对李广利记叙不多,只介绍了他两次远征的经过。其实,李广利能作为远征将军,他身上存在着皇室家族相当复杂的背景,公子哥一下子被推到历史前台,难免要发生一些让人失望的事情。
  李广利是公元前101年,也就是汉太初四年到的龟兹。我在《龟兹》一文中已写过他带太子赖丹入长安的事情。那次到龟兹,该贰师将军是得胜而还的过客,所以对龟兹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这种从表面上看似平静的涉入,其实对西域已经起到了影响。和张骞一样,随着他们的介入,汉文化由此传入西域。
  在荒野大漠间浪荡惯了的匈奴和其它小国,尽管对中原的丝绸非常喜欢,但对中原人却很反感。他们在用一只手接过丝绸的同时,却用另一只手拔出刀来,把中原使者砍翻在地。最早这样做的是丝绸之路南道出阳关的第一站楼兰国和北道出玉门关的第一站姑师国。这两个国家是汉武帝欲征服的第一批西域国,但这两个国似乎看清了那位显得有些文绉绉的汉朝皇帝的用意,同时他们也明白,自己所处位置很容易当出头鸟;匈奴在背后睁大了眼在怒视着自己,你整日和汉使来来往往,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再喝雪山上流下的水,不想再吃沙漠里长大的羊了?要是匈奴不高兴了,说收拾就把自己收拾了。西域是他们的家,所以,他们与汉交恶便是必然的了。
  丝绸之路似乎在这两个国一夜间板起的面孔前无法再延伸了。
  汉武帝恼火了,小小楼兰和姑师,竟敢截我大汉国使者,投靠匈,使我的设想落空,看来,不打是不行了。于是在公元前108年,汉武帝派赵破奴、王恢两员大将率兵讨伐楼兰和姑师。赵王二将凭着兵多将广,很快就攻破了楼兰和姑师,还俘获了楼兰王。
  这是汉武帝向西域发动的第一次战争,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然而,匈奴却在西域哈哈大笑着谈论这场战争,显得非常高兴。汉武仔细一想,才知道了匈奴发笑的原因。原来,楼兰、姑师二国之灭不但没有给匈奴起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反而给他们帮了忙。这个忙帮了两个:第一,横兰、姑师两国你汉武帝不灭我匈奴迟早要灭。现在你把他们灭了,免得我再动手;第二,你汉武帝要打西域,西域各国都将惧怕,他们在无意与你争斗的情况下,自然要找靠山,而我匈奴在西域的影响超过你汉武帝的影响,他们自然会纷纷投奔于我。这样,我匈统统一西域的梦想不就实现了吗?
  汉武帝觉得自己初次征服西域之举不是很英明,从智商上相比,自己在这件事上似乎略比匈奴低一些。然而,正是智商之差给汉武帝带来的压力再次激发了他远征西域的决心。他准备动用更多的兵力去征服西域。
  其实,汉武帝之所以向西域发动第二次征战,还有一个他个人的自私愿望——他想得到大宛国的汗血马。皇帝都是这样啊,有时候为了达到个人的愿望,会采取兵戈相交的举动;这时候他的目的不在于战争,而在于他的个人愿望,所以,作为帝王,他在这种情况下动用兵马就如一个盲人在黑夜走进了一个胡同。
  汉武帝渴望得到汗血马的愿望已经很久了。张骞向汉武帝报告西域的种种见闻时,提到大宛国有一种汗血马,是天下难得的好马。汉武帝想得到汗血马的愿望很强烈,便派使者带了黄金浇铸的金马前去交换。但大宛国倾向匈奴,拒绝交换,还唆使东边的邻国攻杀汉使,抢劫财物。汉武帝得到报告后,十分恼火,但又不得不强忍了那口恶气,因为他怕把丢人的事情弄大。
  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他得到汗血马的愿望了。
  我觉得汉武帝的这次西征不是王者之举。应该说,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中提到的“惜秦皇汉武”的汉武帝一生是很有成就的,但他在这件事上却是说不过去的。人无完人,就是一世英名的汉武帝,也难免有小家子气的时候。1996年我在河西走廊停留了两天,去看了汉武帝当年的那支军队打过仗的阳关废墟和玉门关废墟。不知怎的,作为写诗的人,觉得自己也欠了历史的什么,想偿赔,却无能为力。站在褐黄的戈壁上,总觉得山坡上的黑红砾石在说着话。它们在说什么呢?也许,它们在痛责汉武帝,就是因为你的贪婪,我们曾经被多少人的鲜血染过,你作为皇帝又能怎么样呢?你现在何在?你骗得了一时,又怎能骗得了一切。我们不是和时间一起留下来了吗?孔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真正在时间中留下来的,还是历经苦难的我们。
  那天傍晚,我踏着夕光返回,一切都已过去了。我得尽量把自己放松,我知道考古就必须把盐洒在自己的伤口上。
  公元前104年,汉武帝派李广利率兵远征大宛。
  汉武帝之所以要派李广利胜任远征之命,说来又让人有些不舒服。我在前面的文章中已经提过,李广利与汉武帝有裙带关系,李广利的妹妹即汉武帝十分宠爱的李夫人。妹妹在皇帝跟前得宠,自然要给哥哥说不少好话。要是遇上去捞功劳的事情,肯定也要为哥哥去争一争。正是汉武帝的这种裙带观念,把李广利这样一位公子哥推上了历史舞台。
  李广利率兵在沙漠中长途跋涉,艰苦异常。也是在1994年我参加兰州军区一个大规模军事演习时,在库尔勒忽然想起李广利当年入楼兰,过焉耆,是到过这个巴音郭楞的,想着李广利当年行军的艰辛,便特别留意自己所到之处的环境。看得多了,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公子哥李广利看来还是能吃苦的,在当时建于盐泽地区的焉耆,也挺着胸走过去了。但我想,他的脚一定被波纹般拱起,又刀刃般尖利的地面划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事实上,李广利一路上要努力克服的,远不止自然环境的恶劣。沿途的小国听说他带兵要去打大宛,加上倾向匈奴的原因,在他到来时,纷纷紧闭城门,拒不提供粮草。
  李广利对天长叹一声,只好采取攻城夺给养的方法养活自己。一种上,他边走边打,打得开城门,就补充些给养,打不开就只好忍着饥饿又往前走。按说,打别人的城和夺别人的粮是不道德的,作为大汉国的将军,李广利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他无法面对自己兄弟挨饿这一事实,同时他又憎恨这些小国见死不救的作为,所以,只要能把城门打开,他就让兄弟们心安理得地去抢,去夺。
  就这样,李广利一路打到了大宛国。到了大宛国的郁成时,他只有饥疲不堪的几千人马了。
  郁成的军队已以逸待劳了很长时间。李广利的军队与他们一交手,就打了个大败,一半人马死伤。李广利再也顾不上为汉武帝去夺汗血马了,只好带着残部撤回到敦煌,派人到长安向汉武帝上书请求罢兵。未曾尝过兵败滋味的汉武帝哪里丢得起这个面子,立即向李广利下令:“敢入关者立斩!”此时的李广利才隐隐约约觉得当皇帝裙带的难堪,但事情已经弄到这种地步,他也没办法收拾局面,于是李广利只好把泪水咽回肚里,驻扎在寒冷无比的玉门关外待命。
  玉门关在敦煌以西不远。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李广利是如何在凛烈的寒风中率自己的残部安下军帐和旗幡,度日如年地熬着冬天的漫长与凄冷。
  匈奴这时候又在哈哈大笑:你汉武帝派小舅子打大宛,没怎么打就败得一塌糊涂,还敢跟我匈奴打吗?从大宛到匈奴,路还长着哩,你走得动吗?
  第二年,汉武帝派李广利带领了一支更庞大的西征军,再次向大宛进攻。汉武帝吸取了李广利第一次失败的教训,应用了大兵团作战的方案:他在李广利出发之后,征发戍卒十八万进驻河西居延地区,作为强大的后援力量。同时派出一支水工队伍,随大军进到大宛国首都贵府城下,断绝了城中水潭,还征召各地民间力量往前线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
  在这样大的气势中,李广利的第二仗打胜了。汉武帝第二次西征大宛告捷,威震西域。“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因以为质焉”(《史记·大宛列传》)。此后经过十年对西城的经营,西域诸国的军队都愿意听从汉廷的调遣指挥了。
  公元前90年,李广利第三次进攻西域,他这次要打击的敌人很明确——就是匈奴。进攻途中,楼兰,尉犁危须等西域六国与李广利联手,共同攻打车师,很快就“尽俘其王民众而还”。
  汉武帝和李广利非常高兴,就眼下的形势而言,汉朝终于在西域取代了匈奴的地位和影响,照此发展下去,不愁收拾不了匈奴。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李广利在进攻匈奴时却被打得大败,李广利本人也被俘。李广利眼见无逃回之路,公子哥的软弱与奸滑心理就左右了他的一切。他向匈奴投降,声称以后要尽忠匈奴,与汉朝为敌。
  然而,匈奴却不想要他,要把他杀死。
  看着一个匈奴举着刀自己走来,李广利哭了。他的泪水中,不光包含着恐惧与绝望,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
  2000.4.3
  佛的脚步
  阳光照过来,使鸠摩罗什的塑像泛起一层明亮的光芒。
  这就是鸠摩罗什了,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他似乎仍在向西而望,双目注视着某个让他痴迷的地方。
  克孜尔千佛洞已在他的身后趋于安静,来来往往的人,再也不是来朝圣,而是怀着对石窟的好奇心来的。
  佛教在新疆已经走过了它生命中的辉煌,现在,似乎变得已经很平静了。
  但升高的太阳把鸠摩罗什的塑像照得更明亮了,似乎他在佛光中越来越明亮,而且正在向我们走来。
  公元351年的一天,鸠摩罗什的母亲起了个大早,为他收拾行装。龟兹国在晨光中沉浸于一片安详之中,人们都还没有起来,城中悄无声息。
  鸠摩罗什只有七岁,但他已经很懂事,他不但没有表现出离别时对母亲的缠绵,反而悄悄和她一起收拾东西,母亲在忙碌中偶尔注视一下儿子,一脸欣喜。
  这一天,鸠摩罗要去龟兹最著名的佛教学者佛图舌尔门下学习。
  这是母亲对他的一个愿望。
  鸠摩罗什的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父亲是龟兹国的国师。母亲聪明贤慧,信仰佛教,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鸠摩罗什自小就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影响。但母亲并不满足儿子已经学到的知识,她知道要让一个人成长起来,就必须要让他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大世界中去。那一天,母子的分别是为了希望,同时也预示着一个更富收获意义的团聚。
  送儿子上路,母亲站在原地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儿子没有回头,无比坚决地向前走去。那一刻,母与子的心是相通的。
  几年之后,儿子学成归来。
  母亲在城外将儿子迎住。母子双眼对视,顷刻间已是泪水盈盈。几年间,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强壮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在向外冲涌着。母亲看着这些,欣喜地笑了——这样的身骨,是四处游走求学的好料子。
  当晚,母子俩在饭桌上谈论起佛学知识。
  这看似平静的交谈,实际上是母亲对儿子的一次考试。
  母亲说起了一个佛本生的问题:“大海远矣,何以不涉而知?”
  鸠摩罗什一指碗中的饭,立即接上了话题:“大海只有一味,即咸盐之味;教法与戒律也只有一味,即解脱之味。”
  母亲高兴地笑了。她仅仅只出了一个问题,儿子就能够如此随意地取近物而寓意回答,足可见儿子天分之高,悟性之快,绝非一般人所能及。
  当晚,母亲失眠了。她睡不着,是因为兴奋和为儿子的前程所久久思虑着什么。她思前想后,尽管有许多问题在困扰着她,但她在天亮时分还是下定决心,带儿子出国游历。
  早晨,母亲在庭院里见儿子望着远处出神,几次唤他不应。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他正在注视一座雪山,有一只鹰正在振翅向雪山的峰顶飞去。雪山太高大了,鹰几次冲起,都没有成功。
  鸠摩罗什久久盯着那只鹰,一动不动。
  终于,那只鹰飞过去了。鸠摩罗什激动得不能自抑。双手飞舞着,犹如自己也飞了起来。
  母亲也很激动。她走到他跟前,望着他,犹如在望着鹰一样对他说:“准备一下,明天我带你去游历。”
  母子俩沿塔克拉玛干沙漠,一个王国又一个王国,一直向西而去。
  走到葱岭(今帕米尔),母亲问鸠摩罗什:“上次你目睹到鹰顽强飞过了雪山。现在,你面前就是雪山,你怎么办?”
  鸠摩罗什回答:“我要做一只鹰。”
  于是,母子俩翻过帕米尔,又向前走去。
  这一路的艰辛想必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大雪,冰峰,荒无人烟的野地,缺粮少水等等,要克服这其中的每一个困难,都非易事。
  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直向前,一直跨过印度河,到达了印度北部。
  在那里,鸠摩罗什拜著名僧为师,认真学习小乘派的佛法。摆在他面前的,是经典经书,鸠摩罗什如醉如痴,深深地沉入了进去。
  很快,便发现鸠摩罗什聪明过人,能“日诵千偈”。于是他便加快了对鸠摩罗什的引导。
  这期间,鸠摩罗什的母亲一直精心照料着儿子的学习。
  这是佛学史上罕见的陪读啊!
  鸠摩罗什学完小乘佛法,便和母亲返回龟兹。路过疏勒国(今喀什)时,远远地见一位僧人在路边等他。此时的鸠摩罗什已有很大的名气,有不少人等在沿途向他求教。他礼貌地在那个僧人跟前停住,施以大礼。
  两个人说了不到三句话,鸠摩罗什就跪在了这个僧人面前。
  原来,这个僧人就是大乘派学识高深的著名高僧须利耶苏摩。
  在这位高僧的指导下,鸠摩罗什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对大乘派学又系统地学习了一遍。
  离开疏勒时,他彻底放弃了小乘派学说理论,确立了大乘派学说的原则。他的信仰也由此改变。
  回国后,人们冠以他佛教最高的称呼——圣僧。
  至此,可以说鸠摩罗什一方面已成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另一方面已成为佛教中的一个知识分子。
  公元385年,鸠摩罗什进关了。
  他的此举仍是遵母命而行。从中亚诸国返回龟兹后,母亲对他说:“中原地区的佛教经典还很不齐备,尤其有许多东西尚未翻译。你如果把大乘派的学说传到内地去,你就对佛学做出了前人没有做出的贡献。”
  鸠摩罗什欣然从命。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举动,当内地的诸多佛寺在今天仍然烟火缭绕,木鱼声不断时,所有的一切都是鸠摩罗什愿望的延伸。
  鸠摩罗什也由此将自己的佛学生涯推上了辉煌的高点。
  弘始十五年,鸠摩罗什逝于长安,终年七十岁。
  他从七岁开始,走上了一条求学的道路。终其一生,无论多么艰难,始终不改信念,一步步走向了人生顶峰。
  鸠摩罗什逝去的消息传到龟兹的那天,一起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人们望着满天的雪花,恸哭失声。
  一个人的心高于浩渺的云天,这飞扬的大雪,是不是西天为他流下的泪水?
  2002.2.20
  觱篥绝韵
  一
  音乐响起,幕布慢慢拉开。
  一男一女互相依靠在一起,双手向天伸出,盼望着天空降下些什么。
  背景慢慢打出飘荡的初冬之雪,雪花越落越密,一男一女用双手接着雪花,少顷,双手抚胸,向天空致以谢意。
  音乐由低缓进入高亢,两个人开始舞蹈,灯光不停地闪烁着,舞台的气氛变幻出四季的色彩,有春绿,夏热,秋黄和冬雪。
  两个舞者已经迷醉。
  以上是著名的龟兹舞蹈“乞寒舞”中的片段,艺术均出自于生活,这个舞蹈讲述的是龟兹人在每年初冬时,为祈求天气寒冷,多为土地降一些雪,以让来年的庄稼水源充足,就跳起了“乞寒舞”。
  舞蹈进行到高潮时,人们用皮囊盛水向四周泼洒,情绪高昂,如醉如痴。
  南山截竹为觱篥
  此乐本自龟兹出
  李欣的两句诗在多种文献中频频出现,无外乎说明龟兹国是一个非常注重音乐和舞蹈的国家。就像乞寒舞一样,生活中处处可见舞蹈,人们时时为生活吟咏乐曲。
  善乐者必富贵。
  只有生活富足了,日子过得舒心了,才有心思去听音乐。龟兹国的人能有超乎于别的王国的人的悠闲,算是有福了。
  今天,我们还可以从一些诗词中领略到古龟兹舞的神韵:
  如胡腾舞,一开始就进入热烈狂欢的气氛,“手中抛下葡萄盏”,舞者将怀中的酒一饮而尽,抛掉酒杯,跳起了舞。
  至于“乱腾新毯雪朱毛,丝桐忽奏一曲终”,则说的是热烈的舞蹈到达高潮时戛然而止的效果。
  “弄脚缤纷锦靴软,”“双靴柔弱满灯前”以及“鼓吹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则生动地描述出了龟兹舞的神韵,可以想象出,跳舞的那些女人是多么可爱。
  白居易观了龟兹舞后,写下了这样一首词: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弱鼓一声双袖举,
  回雪飘繇轻篷舞。
  远去的龟兹女子啊,身上附带着多少西域山水的神韵。
  二
  公元1世纪中叶的一天,龟兹国鼓乐齐鸣,举国上下一片欢庆。
  龟兹王早早地就率领众臣在城门列队等待一个人。
  乌孙国公主弟史将要到达龟兹国。
  这种国王率领众臣在城门欢迎佳宾的场面,在多种史料中都出现过。我想,古西域的诸王国之所以如此看重来宾,一则显示了这些王国是十分注重礼节的,重礼节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品位;二则说明凡是能有此举的王国一定正处于国泰民安之中。众所周知,西域诸王国实际上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今天你强,明天我弱,谁也不能长久强国固边,所以,能够与邻国互相往来者,皆为处于平安阶段者。
  绛宾从小喜欢音乐,当了国王后,主张以礼乐治国,并大力提倡人民跳舞。所以,在他任国王期间,龟兹国可以说是歌舞升平,一片繁荣的景象。
  后来,他深感龟兹乐尚不完善,龟兹的乐器也不够丰富。他变得焦虑起来,一直思索着如何借以音乐和舞蹈把国家治理得更好。
  正在这时,有消息传来,乌孙国公主弟史去长安学琴要路过龟兹。弟史即乌孙王的右夫人、从汉朝远嫁西域的解忧的长女。解忧在西域以极积辅佐乌孙王料理国事而出名,女儿弟史长得非常美丽,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绛宾对弟史倾慕已久,经常幻想着如果将史弟娶到龟兹国,该是多少好的事情啊!
  这次天赐良机,他感到自己的愿望可能要实现了。
  在城门将弟史迎下马车的一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史弟长得妩媚动人,有汉人和乌孙两个民族的特点。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观望着龟兹国的人。远处的一匹马这时突然嘶鸣一声,史弟一惊,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显得更为可爱。
  绛宾的心为之一动,仅此一刻,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弟史。
  当晚,龟兹国为弟史举行了一场音乐会。绛宾亲自登台为弟史演奏了觱篥。乐声悠悠,即传递出了龟兹乐的神秘与美丽,又附带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心之澎湃。
  他演奏完毕,便彬彬有礼地邀请弟史弹奏一曲琵琶。弟史款款起身,双手抱定琵琶,动作利索而又轻盈,弹奏出了音韵合谐的曲子。她弹奏曲子时的神态更是动人,绛宾听得如醉如梦,看得失魂落魄,直到弟史演奏完毕了,才如梦初醒。这时,他对弟史更加动心了。
  其实,就在他刚才演奏觱篥时,弟史也已经为他不俗的外表和横溢的才华而动心了。
  弟史在龟兹国逗留了几天,要启程时,取出一封信给绛宾。
  绛宾折信看罢后十分高兴,满眼闪烁着光芒的火花,对弟史说:“此信为你何不早给我呢?”
  弟史一愣,不解地说:“我出来时,冯夫人将此信交给我,嘱我在离开龟兹时才能交给你。”
  绛宾问:“你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弟史回答:“不知道。”
  绛宾把信给她递过去,她看完信后,一片娇羞立刻笼罩了整个
  面颊。她将信还给绛宾时,眼里有了些许慌乱和欣喜。
  此信是随解忧到乌孙国的冯嫽写的,意欲为绛宾和弟史做媒。
  绛宾和弟史含情脉脉,少顷,两双目光终于交织在了一起。
  一桩姻缘结合了。完婚之后,绛宾和弟史共赴长安去学琴。同时也将促成他们爱情的觱篥带入了长安。
  就这样,龟兹乐传入了中原。
  三
  礼乐不兴,国家将亡。
  龟兹乐在中原得到了迅猛的发展,它不但在其发展过程中显示了自身的优势,而且为隋唐音乐的发展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隋文帝是一位文韬武略的皇帝,他登基之后,让大臣们创造乐曲,以振兴国家。但几年过去了,那几个人都没有弄出名堂,后经人推荐,龟兹人苏祗婆用琵琶弹奏了一支曲子,应用了七个音调,使听者为之一震。原来,在周乐以前,所有的音乐中七声有三声音调不清,而且一般只用五声,苏祗婆苦心钻研理论,并参照龟兹乐,将七声写成了新乐曲,从此,人们改用七声创作音乐,效果非常好。
  龟兹乐的种类非常多,仅《隋书》和《汉唐书》二书中就记有十多种,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琵琶、觱篥、箫、笙、贝、齐鼓等。
  到了隋炀帝时,白明达再次将龟兹乐推向了一个高潮。
  白明达的个人命运说起来似乎要比他的事业更为艰难一些。古往今来在事业上取得辉煌成就的人似乎总是这样,命运多舛,但他们却一再坚持事业,所以,他们的事业最终都取得了辉煌成就。白明达在隋朝时为朝廷的乐正,类似于今天国家音乐家协会的主席。隋朝灭亡之后,他的官自然也就当不下去了。但他却很快利用自己在音乐上,尤其是龟兹乐上的优势,又在唐朝宫廷内谋了一份职。不过,这回他的官是小多了,只是一个内廷供奉。用今天的话说,他从事的专业不对口。
  他想想以前随突厥可汉女阿史那氏移居长安时,是何等的辉煌啊!出发时,西域热烈欢送,到长安时,又被热情欢迎。到了长安之后,自己静下心来创作,前后共写了134首歌曲,很快就传遍了长安。白明达的这种状态,再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一位很有实力的流行歌曲作家。
  人一旦处于困境,便会格外迫切地希望能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中去。所以,白明达尽管在唐朝的内廷供奉位置上默默无闻地干着,但内心的希望之火却从来都没有熄灭,他时时渴望着能够再次走上创作之路。
  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唐高宗在御花园散步,听到微风中传来一两声奇异的鸟鸣。他刚侧耳一听,那鸟鸣却响成了一片,其声之委婉清脆,亮丽甘甜,令他大喜不已,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鸟鸣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鸟儿们鸣叫了好一会儿,他一直如醉如痴地听着。
  鸟儿们飞走后,他立即返回皇宫,命人传宫廷乐师来。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推荐白明达,此人在隋朝时就写得一手好曲子,可以让他试一试。
  炀帝着急,命令他三天之内必须拿出东西。
  不知道那三天白明达是怎么度过的。总之,他把自己在屋内关了三天,第四天,一曲《春莺啭》便拿出来了,他不慌不忙地为炀帝开始演奏,脸上看上去似乎很平静。
  大厅内缓缓响起了人们从未听过的乐曲,突然,曲调一转,那天炀帝听过的鸟鸣声又响了起来。他用乐器不停地演奏出鸟儿的鸣叫声,简直就和真的一样。
  炀帝听得惊呆了,众臣如梦如幻。
  直到演奏完毕,炀帝才醒悟过来,他大喜过望,立即给白明达又封了一个官。白明达又当了什么官,各种史料均无查处,但我想在那一刻他一定是十分激动的,他比谁都明白此曲能否成功所牵扯着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的重要性。炀帝如此心迷鸟鸣,如果弄不出来,别说以后再图创作前程了,恐怕连性命也难保。好在白明达精通乐理,巧妙地应用了龟兹乐中表现现实场景的手法,将那种鸟鸣活灵活现地演奏出来了。
  大臣们齐称他是“奇才”,他向大家连连作揖,以示谢意。
  走出皇宫时,他望着远处的夕阳,才松了一口气。
  2002.2.21~23
  额什丁的祈祷
  一
  现在,在库车满眼所见多为维吾尔人,与他们说起额什丁,他们的神情马上就变得肃穆起来。
  额什丁麻扎在县城的一角悄然耸立,每天,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要向它致以敬意。
  这是额什丁向人们施以恩泽的时刻。
  也是人们向他祈祷和忏悔的时刻。
  因为真诚,人在这里一天天变得高贵起来,灵魂在言行中表露出来,使人的想念更执著,使生活更圣洁。
  当人们从这里离开,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慢慢远去的背影,已有了几分凝重和庄严。
  每一个维吾尔人,不论他走过了怎样的路,心怀怎样的向往,最终,他都从自己的内心领受圣洁。
  走入这些维吾尔人中去,很快,你就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他们脸上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的严肃,都似乎能暗暗传递出力量,犹如海浪一般扑面而来,远远地,你就有一种沉溺的感觉。
  对于生命而言,这是一种幸福。
  对于生命而言,这是一种深刻。
  人们满怀欣喜地以一个人为榜样坚持着信仰,渴望在自己的生命里有一次全新的开始,渴望自己被带走,进入一个神圣的精神领域。人们隐隐约约幻想着,进入这个领域之后,生命就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与结识的维吾尔朋友说起额什丁,他们对我都会心地一笑,不发一言。
  我从无言之中听出了他们说给我的一些话。
  我似乎看见了他们在冥冥之中坚持的一条道路。
  ……当内心平静下来之后,我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
  一个人因为被后人这样信仰着,他似乎还活着。
  二
  额什丁麻扎的殿西廊檐上有一个匾额,上面有四个大字“天方列圣”。这是人们对额什丁的最高赞颂。
  是他将圣洁的信仰传入了库车。
  那一年是公元1353年。
  库车的维吾尔人说起额什丁,脸上立刻便会泛起一袭凝重,犹如有一轮明月一直悬挂于他们的头顶,每日只需在内心祈祷,一抹月辉就会洒在周身。
  一个人在广大的人群之中,有着感念里的一个高大身躯,他就是伟大的。
  而又因为一切都归入了圣洁,所以,他又是神圣的。
  额什丁生于伊犁。
  从众多资料中脱颖而出的,是他从1353年才忽然变得清晰了的面孔。他小时候有什么故事,他是怎样长大的,所有的史料均无记载。但这样却刚好使他的形象在我们的想象之中被统一起来,使他的全部都归于神圣。
  在历史中,许多有巨大作为的人都有一个十分相似的经历,即他从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标。1352年,在南疆声名显赫的加拉里丁布合里托穆圣旨意,授额什丁和他父亲到库车给人们讲学。
  这一年,额什丁仍在伊犁生活。
  接到命令,额什丁喜忧参半。
  他喜的是,自己终于有能力做一些事情了,这证明着自己本身的信仰也得到了肯定。忧的是,伊犁距库车很是遥远,而且中间的路途多为冰山达坂,要想翻越过去,实非易事。
  实现圣洁的使命和巨大的艰难同时摆在了额什丁的面前。
  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面对这样的境况,他一时犹豫了,是冒险翻越过去吗?不行,弄不好会在冰雪达坂上丧失性命。那么不去吧,也不行,自己要是不去就等于离圣洁而去,永远愧对灵魂。
  犹豫了一阵子,最后他在心里下定决心,翻越冰达坂过去。这样做,不光可以检验自己的信念和毅力,而且似乎也表明了自己的虔诚。他甚至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经皈依宗教,就应该去吃这个苦,方才显示自己是一个真诚的穆斯林。
  下定了决心,额什丁上路了。
  从伊犁到库车,实际上要穿行的就是天山。今天,独库公路使其畅通无阻,而在当时,要靠人的双脚或骑马行走,其艰难程度不可想象。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额什丁因为是加拉里丁布这样的大首领传旨授意的人,所以,他的这次行动会得到宗教组织的大力支持,他上路的时候,人们给他准备好了干粮、水、衣服和马匹,一些翻越过天山达坂的老人可能还会把一些经验传授给他,并深切注嘱一些路上注意的事项,家人们尽管对他恋恋不舍,但为了能让他在事业上功成名就,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额什丁慢慢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雪山的光芒反射下来,一面在伊犁大草原上泛出一丝丝光亮,一面却又透射一股股寒气,一个人只身进入这样的世界,犹如一只虫蚁溺人汪洋大海,命运只在波浪的起伏之间。
  额什丁用了多长时间,是怎样翻过冰达坂到达库车的,各种资料均无记载。我找出一本地理资料算了一下,按现在人的速度,从伊宁到库车步行得十天时间,而额什丁因为当时行走的并不一定是现在我算的这条路线,加之各种资料都强调他是翻过冰达坂的,所以我估计他至少用了一个月时间。如果遇到大雪、冰雹和严寒,他的速度则又要慢下来。至于他在途中遭遇了些什么,我们却可以与今天的人们穿越雪地时的遭遇做一个比较,比如雪光对眼睛的刺射,紫外线等等,我们都可以用现代工具将其克服,但在元代,却是没有什么工具可以克服的。所以,所有的困难都得额什丁一人承担。促使他向前运行的惟一依靠,就是信念。而承担一切苦难的,是他的身躯,他必须让肉体将一切苦难承受下来,再将肉体慢慢向前挪动。
  有一点可以肯定,额什丁即使行走得最为艰难,但信心从来都没有消减半分。
  对一个在路上的人来说,他的这种表现就是灵魂的表现。
  灵魂是一个人的另一双最为执著和果决的脚。
  三
  额什丁到了库车后,声名大振。
  人们欣喜,终于盼来了主教的人,同时,人们也从他的经历中看出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引发了人们更多的向往,在生命里这种精神已经就是一种证明,人们心里踏实了。
  察合台汗听说了额什丁的事迹后,大力支持他讲学。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支持,察合台汗是成吉思汗的儿子,在1218年,成吉思汗率军击败屈出律后,龟兹归蒙古汗国管辖,成吉思汗分封诸子,将龟兹等地分给察合台汗,察合台汗后又将这些赐给其总管乌儿秃布·朵豁刺惕。如此这般,足可以看出龟兹在政治舞台上是多么被人们重视。所以,察合台汗能亲自出面过问额什丁的事情,并给予大力支持,就足以说明这个地方在战略位置上的意义。
  像察合台汗这样的人物,对一个地方支持一下,肯定会起到很大的作用的。他出资让额什丁建一座“哈尼卡”,以使信徒们能有一个正规的活动场所。
  我翻了不少资料,终于弄明白“哈尼卡”就是礼拜寺。
  仪式从此有了可以集中举行的地方。
  人们心中有了一个神圣的,可供祈祷的地方,教数就这样周全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对察合台汗的行为做多种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额什丁所进行的传教活动从一开始就是专一的,执著的。他也许在内心早已明谙事情发展至此的多个原因,但他于另一面更为执著和坚定的,仍是为真主献身,努力传教。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这种坚持,实际上也就是一种修行。
  这是怎样的一种努力啊!
  一个人从事着一大群人的事业,同时也在坚持着自己的向往,能将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惟有额什丁。
  察合台汗后来又做出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将库车部分宗教税划归额什丁本人受用,额什丁将这些费用花在了宗教活动中,自己分文不取。
  短短的几年,额什丁以库车为中心,开始向阿克苏、沙雅、焉耆、吐鲁番各地派遣传教的信徒,开展大规模的传教活动。
  对于伊斯兰教来说,这是一次很具规模的发展。各地的人们像是盼来了生命的依靠一般积极人教。
  有了信仰,生命才周全了,生活才更具体了。
  大地上掀起稠密的祈祷声,人们在内心将信念归于具体的东西,整个身心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在人群之中,额什丁也向西而跪,念着《古兰经》。
  只有在这时候,他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人。
  慢慢地,他便一脸迷醉。
  2002.2.18
  雅丹·烽燧·石窟
  一
  出库车向西,行之不远,便看到雅丹地貌。
  第一眼望过去,你疑心远处正在燃烧着一场大火。
  慢慢走近,才猛然警觉——眼前的这片红色,是一团凝固的火焰!
  由于整个地貌被红色一抹而过,所以,大大小小的山丘和沟槽犹如在向前流动着,形成了一片火海。
  不要走近,站在一定的距离看这片雅丹,它在天地之间独处着,似乎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正在看着你。
  新疆多雅丹,惟这一处散发着如此浓烈撩人的气息。
  下车走近雅丹,很快,犹如电影中的广角镜头拉成了特写,一块块苍朴的石头布于眼前。石头多粗砺,偶尔还有尖利的角向上竖着,似乎要刺破什么。它要刺破什么呢?悄无声息的时间中,它似乎根本就没有敌人,慢慢地,它自己倒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与石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些浑圆的小山包。大漠无休止的风吹来,它们的表皮被一层层吹掉,呈现着一层虚土,用手一摸,才发现不对劲,这看似极像虚土的东西,居然坚硬无比,像是被冶炼过一般。
  登上一个小山丘,极目远眺,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景致。
  这片雅丹是鼓足了劲冲到远处去的,到了远处的沙漠边缘,终于没有了力气。但在最后一刻,它似乎要奋力一搏,猛然间向上耸起了身子,但耸起之后,它还是没有力气了,于是便在耸起的一刻定格了。所以,雅丹在最后隆起的一个大山包,在那里又不屈又无奈的耸立着。
  这就跟人一样,走多远的路,最后一步走不好,必将前功尽弃。
  下了山包,又发现了一块特别的石头。
  它的一面赤红,一面黝黑。
  大家议论纷纷,称它为怪石。但它怪在何处呢?它一面赤红,一面黝黑,难道是什么造物主的作为。
  库车县的一位朋友仔细看了看它的两面,忽然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它是风火石。”他指着它红色的一面说;“这面是大漠的风长年吹成这个样子的,而后面由于受不到风吹,又背阴,所以是黑色的。这样一块石头在维吾尔人心目中可重要了,他们在沙漠中行走时,一旦天刮大风,他们就赶紧寻找这样的石头,躲在它黝黑的一面。这时候,哪怕刮多大的风沙,人都不会有事。”
  一块石头除了它外表上的奇特外,还有这么神奇的功能,让人听着真是心悦诚服。
  走下山包,突然醒悟,雅丹其实也像这样一块石头,正对着风,被风长年吹着,便变得赤红。
  被雅丹保护着的东西,一定像母亲怀抱里的孩子一样温暖而又幸福。
  离开雅丹,回望一眼身后的大片赤红,心里说,这凝固的火焰,还在等待着什么。
  雅丹是风的杰作。
  二
  在雅丹不远处,就是克孜尔尕哈烽燧。
  这个烽燧为汉代所建,为新疆境内保存最好的古代烽燧。
  “克孜尔尕哈”是维吾尔语,汉意是“红色的哨卡”,或是“红嘴老鸹”等,莫衷一是。
  这种烽燧是古代用来传递战争信息的。在边境要道上连成一线,一有军事情况,立即点火发布信号。
  狼烟与烽燧紧密联系在一起,多少年来,烽燧并不一定招展本国的旗帜,但狼粪却不可或缺。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狼粪联系着国家的命运。
  烽燧上烧狼烟有区别,白天,以烧粪为烟,据有人说,狼粪的烟升起后,是直的;晚上,则点火,这时候,人们把烽叫燧。
  烽起烟。
  燧起火。
  同一个地方,被称作不同的名字,点起不同的东西,但传递的信号却是一样的,只要烟火被点起,一场战争的幕布就拉开了。
  守在这里的士兵肯定都是无比寂寞的,但他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也许他们从内心深处不希望将狼烟点起,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却必须得把信号传出去。
  …………
  走近烽燧,为它的独特所叹服。
  四周为起伏不平的沙丘,惟它高耸,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不要说在汉代,就是今天,在上面点一堆狼粪,估计方圆数十里都能看见。
  烽燧高约十六米,上下齐宽,在顶部有部分木头裸露于外面,从构造上可以看出,此烽燧的建筑材料有树枝、木橛和夹杂的沙土。两千年前的东西,到今天依然完好,可见建造质量之好,也可见当时仅靠双手劳作的人们手艺之精湛。
  烽燧在以前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有可供攀登上去的阶梯,也有向四方观望的窗口等,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这个遗迹。
  人们在它四周转悠几圈,想攀上去看看远处,最终没有上去,想在它周围发现一些什么的人,最终仍一无所得,它巍然耸立在这里,不说一句话,不给任何人任何东西,它已经老了,只让你看它几眼就行了。
  这样多好啊!谁也别想再掌握它,站在它的上面。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它与现在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好好地保护它吧,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东西,毕竟不多了。
  三
  离开克孜尔尕哈烽燧,穿过盐水沟以南的沟谷,就到了克孜尔尕哈石窟。
  车子在盐水沟穿行,走不多远,就领略到了行路的艰维。由于沟中经常流水,所以路面很不平整,一道一道的沙梁和流水冲起的土坎,不时将车子颠起,又重重地摔下。
  盐水沟看似平静,却有着不平静的往事,有一次,阿克苏地区的银行往迪化运银元,刚到这里,汽车被山洪冲翻,数千枚银元,小天罡,银元宝失于洪水。
  克尤木亲自为我们驾车,他选了一条以前车子行驶过的痕迹跟上去,走不多远,果然驶上了正道,等到了石窟跟前,回头一看,原来我们却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刚才出发的地方直直地插过来,就可以直抵石窟。
  看来,前面的人把路走错了,后面的人不可避免地就要错下去。这也就是所谓的路吧。
  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在此看守石窟。一座孤独的房子,一棵树,一个人,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孤寂的世界。
  小伙子正在修理排水沟,今年雨多,他怕雨水到时候排不出去,对石窟有影响。
  房子前有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不知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挖的,但现在已经没有水了。如果这口井是当年在石窟中修行念经的人饮用的,那它也可以称之为老井矣。
  值得一写的是房子前的一棵柳树,四周干旱无比,不长一草一木,惟独它长得枝盛叶茂,尤其是树冠,又大又圆,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机。
  它长在这样的地方,是一种不可能中的可能。
  这样的地方长出它这样的一棵树,是苦难中的幸福。
  看它枝干笔直,新发出的枝条皆笔直嫩绿,就觉得它还可以再长出许多枝条,活上几千年不成问题。
  顺着树旁的土路,向山坡上的第一个石窟走去。克孜尔尕哈石窟开凿在山坳两侧的岩壁或山丘上,现已编号47个洞窟,其中38个非常完整。
  石窟均安了木门,透过门洞,可窥见里面的壁画,壁画多以佛本生故事为主,绘画风格皆为龟兹画风。
  一路看下来,有11个洞窟中有壁画。
  13号壁中有这样一幅画:一个人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十分悠闲地坐在那里,他坐着的是一个锦凳,凳子是圆形的,很像一个鼓。他的面前还放着一只鼎,很是华丽。后来我在一份资料中得知,这是佛传故事中“太子在宫闺中生活”的一幅画。
  在该壁的另一角有这样一幅画:在宽大富丽的宫殿中,一个人十分威严地坐在宝座上,周围有许多人围着他,为他捧着许多东西。
  看壁画,看的是古人的生活。
  而由于佛教一直坚持了惩恶扬善的信条,所以,壁画中过多讲述的是正义,权力和为恶者受到惩罚的场面。
  从色彩上看,这些壁画多为简洁干练的线条画,颜色十分浓烈,从这些,也可以显示出当时的佛教在龟兹一带是多么盛行。
  与所有石窟不同的是24号石窟。
  它左右为通道,后壁开隧道,使整个石窟呈7角形平顶支提窟。这种形制是龟兹石窟群中惟一的一种。
  后来又在一个石窟中看到了一根柱子,它顶着窟顶,像是怕它掉下来。
  这是一根代表了人的意念的柱子,它使人与佛在现实世界中贴得更近了。
  人怕石窟顶掉下来,就立了这么一根柱子。
  那么佛呢,它在这时候会不会给人的灵魂中降一些更幸福,更神圣的东西呢?
  2002.2.19
  库车王
  一
  达吾提是最后一个库车王。
  在他的祖上,曾有十二个先人任过库车王,到了他这里,成为十三代,但却为库车国画上了一个句号。
  在他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阅读当天的报纸。他任库车县政协副主席。他招呼我们坐下,将桌上的报纸收拾好,背靠在椅子上,将脊背挺得笔直,然后和我们说话。
  从外表上看,达吾提颇有奇人之相,他的一双耳朵很大,比常人的要长出很多。在右腮有一颗痣,远远地,就很引人注目。他与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说话间牙齿一直在响。也许是坐在政协副主席这个位置上的原因,他穿了一身西装,里面的衬衣很整洁。
  我们说话的速度很慢,因此,有关他的经历也就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他一生经历的事情很多,说起来得需要很长时间,而又因为他是一个将一切都看得很平淡的人,所以,不论谈到什么,他都不激动。
  望着他很平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平静,我在心里默默想,他身上的这种东西,就叫尘埃落定。
  二
  库车王的家族有过许多辉煌,也有过许多沦桑。
  平时,我们在意念中对待一个王或皇帝时,总是避免不了对他们仰慕,认为他们是高高在上的,所思所为,为我等平头百姓所不能。实际上,作为人,每个人其实都在感情和生活的另一面暴露出了人的共同性。相对命运而言,人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用自己单独的肉体或灵魂在承受着生命之重或之轻。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让国家或人民承担自己的命运,在感情和生活方面更是不能。
  达吾提祖上的十二位王,除了履行好一个王该履行的职责外,能被达吾提一再提及,并深感荣耀的,都是个人命运中的事。
  17世纪,艾买提任第七代库车王。
  一天,几派反动势力带几百人到了库车,准备先霸占库车,然后向轮台等地延伸。
  艾买提王在王府听说暴徒已到了库车,意识到他们可能要来找自己,便在当晚一个人悄悄跑到克库木巴孜藏了起来。克库木巴孜高六米,宽六米,是库车王家族的麻扎,几代先王都葬在那里。他在看麻扎的人的那间房子里待了一天,然后在拱北里面做乃玛孜。
  反动势力果然在第二天就派人邀请艾买提王参加他的议事。说是邀请,实际上是想拉拢他入伙。当他们找到库车王府时,却不见库车王。他们一猜,料定他可能藏在克库木巴孜。一伙人赶到那里,果然见艾买提王正在那里做乃玛孜。
  王爷见到他们后,很礼貌地说:“萨木玛里坤。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伙人要他去见他们的头子。
  王爷对他们说:“我不想见他,你们回去吧。”
  那伙人慑于王爷的威力,只好骑马回去了。
  他们的头子等了很长时间,见手下人并没有把库车王艾买提带来,非常生气地下了一个死命令:“再去。要来就请来,不来就强行绑过来。”
  一伙人又赶到克库木巴孜,见库车王仍在那里做乃玛孜,就强行要把他拉走。王爷一看情况严峻,就说:“不用拉我,我去。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按我们的习惯洗澡,换衣服。”一伙人见情况有所好转,就答应了。
  库车王返回王府,进屋后,对夫人说:“这一去,我有可能回不来,你要照顾好孩子和家庭。”说完,就去洗澡。夫人在他的身后眼泪汪汪,几次想劝他改变主意,但都张不开口。她太了解王爷了,她知道他是一个宁死不屈的人。
  不一会儿,房中就传出了哗哗的水声。要是在平时,谁也不会留意一个人洗澡的声音,但这会儿,艾买提王的夫人却听见流水声很大,犹如一把刀直捣心胸;哗哗的流水声犹如艾买提王的叹息,又犹如他在犹豫,猛地,水声变大了,更似乎他在发怒。
  过了一会儿,水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犹豫似乎都一下子被关死了,周围一片寂静,艾买提王在在寂静中下定了决心。
  到了反动分子驻地,他们向艾买提王说明要他先掌握库车,等他们收复南疆,乃至整个新疆后,一定会给他一个好位置。在这期间,他得听他们的,而且还得时时给他们通风报信。
  艾买提王很镇静,听完他们的话,声色俱厉地说:“我不同意你们的做法。你们已经走错了路,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如果你们现在停止这种作为,我可以宽恕你们的罪行。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宗教法庭是可以判你们的罪的。”
  结果反动分子没有听他的话,在河滩上挖了一个深坑,要将他活埋。他们把他推到河滩上,再次威胁他。他不但不答应,反而大踏步走了进去。反动分子气愤至极,用石头砸他,他仍不妥协。石头一块又一块砸在他头上,鲜血一股一股流出,糊住了他的脸。
  一个人,在罪恶的石头砸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涌出的鲜血反而成了一种无畏的证明。这些血是从他赤诚的身躯和正直的内心流出来的。平时,这些血液在他体内流淌,支撑着一个坚强的身躯和一个正义的灵魂。这会儿,它们勇敢地从伤口中流出,将他的躯体染成了一面旗子。
  下午,暴徒们扔出的石头已将他埋了起来,河滩上出现了一个石头堆。
  反动分子走了以后,人们将艾买提的尸体挖出,按伊斯兰教的方式安葬了。
  之后,第十代和十二代库车王均表现出了对民族和国家的忠实。他们并不以达官贵族的身份自居,而是与民同乐,在生命的追求中坚持着人的尊严和自律。
  第十二代库车王叫买买提敏,曾兼过乌什县台,相当于旅长的级别。当时,新疆和苏联边界在乌什有个出入口,杨增新时代,经常有人从那儿越境。十月革命爆发后,沙皇的叛逃分子,特务,英国探险人员经常出入此地,对新疆的各方面形势有很大的影响。
  这时清政府想到了库车王买买提敏,于是让他带一个营的人到乌什封边守卡。后来,又给他五百匹马,四百名士兵,希望他对边境一线加强巡逻。
  自从买买提敏王到了乌什后,边境上就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沙皇失败后,苏联政府成立,沙皇分子有许多人想从那些口子进入新疆,但都被买买提敏王拒绝了。当时,边境形势大好。
  买买提敏王在乌什守卡十五年,到了七十五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去世于乌什边境。他去世后,因乌什到库车的行程要用十五天时间,当时天又热,无法将他的尸体运回,只好埋在乌什。到了冬天,才用了八天八夜的时间运回了库车。
  一个王,去时满腔报国情,来时尸骨已寒,将自己一生最后的时间留在了漫漫边防线上,他实现了为国肩负使命的愿望。
  作为王,他是边防线上的一块界碑。
  作为人,他是一块迎风雪,顶寒风的石头。
  三
  “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必将与众不同。”
  听着达吾提讲着先祖们的这些事情,同行的一位记者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达吾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望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我想,祖上有光,后人还是难免要自豪的。他说了两位先王的事以后,脸上已经露出了刚进门时没有的喜悦。人都是这样,平时总是要把自己的一些事情隐藏在内心,但只要高兴了,他还是喜欢讲给别人听。
  大家觉得达吾提已经有了谈话的兴趣,便提出想听听他的经历。
  他没有推辞,望了望大家,反而问我们:“从什么地方讲起呢?”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从小时候开始讲。”
  其实,达吾提并非王室亲子,而是十二代亲王买夫斯的侄子。因十二代亲王只有一个女儿,自小就把他抱养了过去。这是他们祖上的传统,曾在第七代,第十一代都没有男孩子,就把自己亲兄弟的儿子抚养长大,让他们继承王位。
  1941年9月,达吾提被督办公署批准为十三代库车王。而在1937年8月,第十二代库车王买夫斯王已被盛世才抓走,库车王府全部东西被充公。苏联战争爆发后,盛世才投降了蒋介石,他为了继续统治新疆,决定把自己曾经废除了的王公,阿訇,喇嘛的地位恢复。
  1942年9月,盛世才下令达吾提到乌鲁木齐学习。当时库车县财政很困难,但对达吾提的学习仍很重视,就出了一份公函,让他到乌鲁木齐找教育厅。在县上拿不出一分钱的情况下,县文工团编了一台戏,将演出收入作为达吾提的路费。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面已戴上了耀眼的王冠,一面又被推入了命运的迷雾之中,他全然不知道生活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到了乌鲁木齐,盛世才接见了他。盛世才对他说:“你的年龄很小,要好好学习。等你小学毕业后,直接把你送到中学,然后再上大学。大学毕业后,还可以把你送到内地去学习,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人才。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我的小儿子也在那里学习。你不知道,省一中是掏钱的学校,我的儿子也要掏伙食费。你有没有钱?”
  达吾提回答:“没有。”
  盛世才问;“你一个月需要多少钱?”
  达吾提考虑了一下,说:“差不多二十块钱就够了。”事后他才知道,翻译当时在一旁很为他着急,为什么一个月不要几百块,或者上千块呢?
  盛世才问:“二十块钱恐怕不够吧。你算一算,二十五块怎么样?”
  达吾提边算边说:“每个月伙食费十八块,理发,洗澡和零花钱七块,足够了。”
  盛世才于是让他到新疆督办财政处报了名,每月按时领取。
  就这样,达吾提在盛世才表面上看似关心,实则上利用的情况下上完了中学。1944年,盛世才离开新疆时,也许耽于他个人命运的变化,没有顾得上安排这些被他亲自选取来上学的孩子们。盛世才匆匆赶到南京,任国民党水利部部长,很快就似乎将新疆的一切都遗忘了。
  盛世才走后,吴忠信接任了新疆主席一职。
  政治的变化和动荡并没有直接影响到达吾提的生活。此时,他仍不谙世事,不知道随着盛世才梦想的破灭,他的人生轨道也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在运行。如果盛世才继续留在新疆,他就可能按照他的想法统治新疆,那样的话,达吾提学成之后,极有可能回库车当库车王。他自己的生活以及全家人的命运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然而,世事多变,尤其是政治和军事风云席卷时,不管你为自己的生活设计了怎样的蓝图,却都是不能把握自己的。盛世才是这样,达吾提也是这样。吴忠信上台后,达吾提给他打了一个报告,声明自己是最后一个库车王,声明现库车王府已被没收,做了小学和养路段。他要求将其返回本家族,一则这是他们自己的财产,二则有历史保留价值。同时,他还要求见一下父亲买夫斯王。上学的这几年间,随着对自己身世的进一步了解,他对父亲的思念日益倍增。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现在自己长大了,作为儿子,到了该寻找父亲的时候了。
  吴忠信接到报告后,明确批示:由公安局长李英琦协调达吾提去找他的父亲。同时,他让秘书给库车县政府写信,让他们把库车王的房产和土地全部退回。
  达吾提很高兴,拿着吴主席的批示去找公安局李局长,李局长又给他批了条子,让他去新疆第四监狱找人。乌鲁木齐的大街上很冷,雪花从天而降,人们都捂着厚厚的衣服,行色匆匆。但达吾提却很高兴,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到父亲了,十几年了,一次又一次在心中想着父亲的容貌,他也一直在心中祈祷着父亲能够平安无事,早日和家人团聚。
  到了监狱门口,达吾提被哨兵拦住了。有好几百人围在监狱门口,大声叫嚷着要求监狱放人。
  达吾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这种阵势挺让他害怕的。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国民党军人坐着一个小汽车过来了,一进人群,就被人们围了起来。人群发出一致的声音,如果再不放人,我们就把你们几个打死。坐在前面的一个人说,好好好,我进去就放人,马上放。人群让开一条道路,把他们放了进去,但他们进去之后,却再也没有露面。
  达吾提是第一次见革命党军人,他看见他们面对黑压压拥过来的人群时,脸上顿时就变了颜色。达吾提觉得,军人也有不刚强和恐惧的时候。
  达吾提再次挤到哨兵跟前,说,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我想进去见我父亲。
  哨兵对他怒喝一声:“小孩子不要胡闹,回去!”
  达吾提将李局长的信给他说:“我不干小孩子的事情,是李局长让我来的。”
  哨兵看完信,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将他带到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一听他要见父亲,顿时大发脾气:“库车王当时是谁抓的,你知道吗?”
  达吾提回答:“是盛世才抓的。”
  监狱长眉头一皱说:“不对,是苏联军队抓的,现在在苏联,不在新疆。今天不管是谁批了条子,我这里没有人,但有一些东西可以给你,你拿走。”说完,他派人去拿了一件皮大衣,几套衣服,另有1933年盛世才接见库车王,给他的一个嘉奖,上面有买夫斯王的一张大照片。
  达吾提一看这些东西,马上就明白,父亲已不在人世了。泪水从眼眶中冲涌而出,他捧着东西默默地从监狱长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直到后来,他从包尔汉的一篇回忆录中才知道,盛世才有一天杀了84个人,其中就有买夫斯王。
  达吾提的内心复杂至极,他不知道自己该感恩于盛世才呢,还是该记恨他。
  四
  1946年,达吾提学业完成,回到了库车。
  他和家人一起将库车王府修建一番,开始靠种庄稼过日子。直到这一年,他才只有二十岁,只知道自己当了王,对其他一无所知,别人把他称作:“巴郎子王。”
  解放军进疆时,好多人都动员他跑到别处去,但他没有跑。因为在这之前他就听说共产党坚持真理。共产党解放新疆后,他积极主动交待了自己家族的历史,揭发了许多黑暗的事情。政府将他安排到库车县银行工作,他很高兴地接受了。
  1949年9月25日,陶峙岳发布消息,新疆的全部部队起义。26日,包尔汉代表新疆省政府宣布:“新疆跟共产党走,各界人士要认真服从,不要出任何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后,达吾提将五星红旗挂在了银行的门上。后来得知,自己是全库车第一个挂五星红旗的人。
  解放后,达吾提坎坎坷坷一生,一直到现在。
  我们边听边望着他,他身上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了一个王的影子。走到大街上,人们看见他,给人较深的印象是他的朴实和平和。
  我们离开时,他送我们下楼。与他告别,走远了,见他站在那棵大树下目送着我们。大树被风吹响,发出一阵声响。他似乎就被那片声响包裹在深层。
  岁月还在诉说着什么呢?
  2002.1.27

知识出处

龟兹仰止

《龟兹仰止》

出版者:新疆人民出版社

本书包括:龟兹、一个王国的背影、匈奴北迁、冒顿、温暖或寒冷的战争、李广利之哭、佛的脚步、额什丁的祈祷、库车王等50多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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