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市图书馆

工作几年，未攒下一文钱。每回家，父亲就要说。我思量,我们的传统似乎是鼓励攒钱的。勤俭持家，这是美德。攒钱就是攒家业。攒一项一项的钱，干一件一件的事，按部就班。即便暂时无事，钱也得攒着，省吃俭用。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就是“烧包”。攒钱，开始是一种手段,后来潜移默化，无意识中就变成了习惯或目的。我不反对为一项将至的事情暂时攒钱。但为一件件没影的事情攒钱,一辈子过省吃俭用攒钱的日子，我搞不懂为什么。得感激一位写诗的朋友,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我久久回味。她说攒钱就是生活还没有开始。这话在我听来如一声惊雷。包括家父在内，祖祖辈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总以为，盖了房就开始过好日子了，置了业就开始过好日子了，儿女成了亲就开始过好日子了…于是攒钱，攒钱,再攒钱，勒紧裤带，省吃俭用，缩手缩脚一辈子。到老来，仍执迷不悟，还要再攒个棺材钱。偶有觉醒，长叹一声:“唉，我苦了一辈子……”变本加厉，向儿孙索一个回报。但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是不情愿买账的，谁让你苦自己来？即便有孝顺的，实心想加倍地偿报，但毕竟已是“想吃锅盔没了牙”，有福享不了你只好怨鬼了。谁让你错失了生命的季节？这当然是一个严酷的客观法则。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在酝酿做一番不凡的事情。国事不断地变，单位不断地换，父亲酝酿的内容也不断地改。到55岁依然诸事不显，父亲就雄心勃勃托病退休了。他自恃体格强健，想开创一番实业,“而今迈步从头越”。壮心可谓不已，无奈百舸争流，属于他的优势早已时过境迁。“从头来”谈何容易？父亲没有踩上点。我们常常误点。我们一厢情愿判定的阶段，总是滞后于现实本身，慢了半拍。我们认为正预备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我们认为该开始的时候，其实已在进行；我们认为正进行的时候，其实已经完成。改弦易辙也好，入仕发财也好，幸运的人在事业的成功之后,取得了生活的成功。不幸的人或与成功失之交臂，或在生前未看到成功，或事业有成，却潦倒一生而死。不提曹雪芹了，我想对故乡对亲人怀了无限深爱的路遥、邹志安们，一定曾期冀着、等待着，在事业的成功之后，为自己、为亲人，改善一点生活的条件。但生命没有恭候他们主观的规划。生活正在进行。倘若他们能预知在自己安息之后，亲人们依旧在为生活沉浮，或许他们会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早一点开始生活。我不敢评说他们不懂生活，只是惋惜他们的计划落于生命的流程，只是浩叹人生本可避免又一次悲壮。生活只有一个过程。我们无法重历，因此我们不可以也不可能，将自己生命的任何一段，搁置或推延；更无权让别人替自己牺牲生活的某一阶段。正如我无权让我22岁的女友，为我牺牲她的浪漫、幻想；同样她也不能让走近而立的我，为她放弃我赖以创业的平静、稳固。毕竟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温度呀;毕竟我的生命也是一去不返、无法推延的呀。也是在此刻，我理解了路遥的妻子，原谅她曾向那个艰苦的作家提岀的离婚。“九曲沧桑一世情”，是我曾经的自诩。而今蓦然回首，我的恋爱已经过去。虽然成功还真的很远。生活已经开始。不光是一个攒不攒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