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市图书馆

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夜，壁炉上的座钟敲过十二下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晚睡的人，失眠的时候打电话来聊天是常事。是瑾打来的，通知我，她要回南京去了。我感到很突然。我们这里要回大陆的人都是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张扬了，这一阵子在见到瑾的时候从没听她提起过。“回南京去干吗？“回南京去吃咸水板鸭。”瑾很平和地回答。“哦，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有什么正经事要回去？"“就是为了吃咸水板鸭。”瑾还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南京就在唐人街上一样。“瑾，你若是要回去发财我就不问了。但要是因为什么不开心的事而回去，然而又不告诉我，那你是愧对了我们朋友一场。”我想到瑾和她先生李奇正在闹中年危机，每次他们吵架她就说要离婚，要回大陆。“李奇和你一起回去吗？“不是，只我一人回去，他要上班。”听她这样说我心里觉得怪怪的。“那你就回去好好玩吧。玩得高兴的时候打越洋电话给我。”三天以后瑾走了。她没有打电话来。本来说她只回去住两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她仍没有回来。又过了几个星期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是影印的，只在信纸的首端用铅笔写着我的名字。瑾一定将这封信印了很多份寄给她所有的朋友。“亲爱的……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没有力量挽留这绚丽的生命，所以只能任它离我而去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岁月展着它自己的翅膀，可以想象它原来竟是这样短促吗？生命的起承转合，最后这一步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逃不掉的归宿，只是没有想到我的这一刻竟来得这样早。我并不抱怨，也不自怜，仅仅在心底处有一、两个难言的遗憾，然而那呻吟又是多么可憎啊。“如果我知道是这样，我就会”“悔不该当初”我们年轻人以为生命是无限的，因为我们还没有看到任何身体衰竭的迹象。那么多理想，那么多愿望都被懒惰排到“等有一天”的记事簿上。但是生命不是我们所能操纵的，命运之神若不总是站在你的一边。不要再等了，想到的就去做吧。这大概是像我这样早走一步的人唯一能留给你的忠告别了，我的朋友，愿人生无憾。待又见到你的时候，瑾”我的手开始抖起来，瑾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充满戏剧性。我赶紧打电话给李奇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闷地说。“是因为什么？”“胰腺癌。”“胰腺癌？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那么快？为什么在发现的时候不告诉我？”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瑾在最关键的时候居然没有信任我。“瑾她不让我讲。“哦，这回你倒是对她忠诚了。”我想起在他们十年婚姻中李奇屡次越轨就恨不得劈头骂他一顿。“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回去？”“她不让。”“发现以后是在哪一家医院治的？”“没有怎么治。一确、诊她就决定回大陆了。结果……前后才一个多月。我不明白瑾为什么不在美国好好治一治。难道人在那个时候第六感官会那么敏感？她竟然知道死亡已经临近了吗？死亡，这个既陌生又抽象的词现在突然活生生地在我的现实中存在了。我是再也见不到瑾了。胰腺癌，胰在哪儿呀？我冲进楼下的书房里找出了《家用医书大全》翻到人体内脏图那一页。胰也可以说得上是一个人体器官吗？就那么一条贴在胄的后下端。书上说胰液帮助消化，又能分泌胰岛素，调节体内糖的新陈代谢，看来这个东西是生命离不了的。我又看看内脏图上其它怪模样的东西，心、肺、脾、胃、肝、胆、肾,每一个器官都有它自己的功能，就像汽车零件一样。但因为是肉长的，人身体中的零件要比汽车零件脆弱得多，而且一旦有一样失灵了，整个生命都要陪送进去。胰腺癌会很痛吗？瑾她是怎样支撑的？面临死亡该是一件多么沮丧、多么恐怖的事，她为什么不让我们替她分担一点，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精神上的折磨？也许瑾知道我们无病无灾的人根本不能体会她的痛苦。我们所能给她的只有同情和怜悯。瑾是最恨怜悯的。那天晚上电视上在放《世界地理》杂志在非洲拍的特别动物节目。一只临终的猩猩默然地离开了她的部落。她选了一个背阴的山坡，在一棵大树底下卧下来。摄影师已经跟随她十天了。十天来她滴水未进，一动也不动，只偶尔张一张疲倦的眼睑。很奇怪，在一个无云的早晨她不见了。那是盛夏，在非洲,Kilimanjaro（非洲最高的山）山的山尖挂着白雪。我想到瑾，想到她那时候是何等孤独啊。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吃到咸水板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