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市图书馆

晚十点，排练准时结束。第一天就任此乐团首席小提琴，处处别扭。尾随乐团人事经理的车去房东家，试图在黑夜里看看南本德这个大学城，几次不留心，险些撞到他的后保险杠上。不知拐了多少条街，跟着他的车停在一幢小房子前。还没下车，就看到我的房东波瑞莎已经开了门迎接我们。人事经理把我交给她，又寒暄了几句就走了。“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普契特。”这位六+五岁的银发老妇帮我拿着行李走在我前面说。我一愣。乐团跟我说他们帮我找的这一家是一位独居的小提琴教师，难道还有其他人跟她租房不成？普契特？什么人会用这样的怪名字？等一下！这不是一个法国小提琴的牌子吗？“普契特，普契特,过来见客人。”波瑞莎向客厅的方向喊了几声。我望过去，只见一只黑色的哈巴狗慢悠悠地走出来。它见到我没有叫，只是低了头去嗅我的鞋，每低一下头它的长耳朵就垂到地上。波瑞莎弯下腰将普契特抱起来，一面抚弄着它的卷毛一面对我说：“普契特已经十六岁了，按人年算它应该是一百岁。它现在又聋又瞎，还有很重的糖尿病。”说完波瑞莎在普契特的头上亲昵地吻了一下。我因为空着肚子，波瑞莎将普契特抱得离我太近，哈巴狗身上的动物味一下子使我的胃翻起来。我忍着自己腹中的不适很礼貌地跟普契特打了个招呼。波瑞莎的家虽简陋，到底也是起居室、客厅、厨房、两个洗手间另加三个卧房，地下室被装修成琴房。我不知道她一个人住这么多间房子是否觉得冷清。她每天一早到中学里教音乐课，下午三点回来再接着教小提琴，通常要到晚上九点才结束。我急着要出去找东西吃，波瑞莎说太晚了，不要再出去了，自己做个三明治就可以了。我打开她的冰箱，显然她是不做饭的人。冰箱里只有一些水果，一罐牛奶，一瓶桔子水，一袋面包和一些冷肉，另外有各种涂在面包上的酱。°我坐在沙发上吃三明治的时候波瑞莎兴奋地说：“快点吃，吃完了我们拉两重奏。我早就盼着你来，教了一天琴，晚上能拉一会儿该是多大的享受啊。”接着她又滔滔不绝地讲起她所崇拜的那些小提琴大师们和那些跟她一起拉四重奏的老朋友们。她说她是多么羡慕我能考进这个乐团。我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选错行了。我对音乐为什么没有她那样的激情呢？如果我要是教了一天琴，你就是付我钱，我也绝不再开琴盒。为了礼貌,我还是答应了她一起拉两支重奏曲。她拉得很糟，严重的关节炎使她每一个手指的关节肿得又粗又大。这样的手指在提琴上是不可能灵活的。看到她那么入情的样子，我觉得她很可怜。可是突然间一转念，我觉得可怜之人是我而不是她。我的手指可以在提琴上跑得很快，又刚赢得了一个首席的职位，然而我的心却不在音乐上。对我来说这是一份工作，跟乐团签合同的时候我恨不得让他们按音符付我钱。我这是对音乐的亵渎，对自己的不贞。临睡前波瑞莎问我明晚可不可以再拉，我答应她了。她把普契特抱到她的床上，打开她卧房的小电视机，说如果不开着电视她就难以入睡，到夜里两点电视会自动关掉的。今夜我失眠，现在我还可以听到她房里传出的电视声，可见凌晨两点还不到。普契特昨晚死了。按说它是寿终正寝，可是波瑞莎难过得在壁炉前的摇椅上坐了一夜。今天早上她的脸色难看极了。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是经不住这样熬夜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好，我没养过宠物，相比之下我的心是冷酷的，我打电话叫来了她重奏组里拉大提琴的南西。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亲如手足。南西进门二话不说就让波瑞莎换了衣服跟她走。两个小时后她们回来了，随同她们一起的是一只出生才三个星期的小哈巴狗。它也是黑色的，和普契特长得一样，只是现在小得才一样多长。波瑞莎给它取名为达卡波(dacapo),这是个意大利音乐术语，意思是“从头开始”。今天波瑞莎请了一天假。下午她的几个朋友来悼念普契特，也恭喜她有了达卡波。看到她们几位老妇人坐在地上和小狗玩，我就放心地回我房间里看书去了。到吃晚饭的时间我出来一看，她们还在客厅里。波瑞莎开玩笑地说：“我知道晋为什么不喜欢达卡波，因为达卡波不识字。”她们都轰笑起来。我对达卡波是显得那么冷漠吗?如果是，我情愿背波瑞莎给我的罪名，我决不敢告诉她以前在北京吃延吉冷面的时候，我吃过一次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