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民族是爱美的民族,在创造独具特色的青铜艺术的同时, 或更早也创造了辉煌璀璨的岩画艺术。这些岩画艺术瑰宝,虽然经历了历史风雨的侵蚀,有些岩画失去了当年的风采,但多数画面, 依然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向今人昭示着昔日的艺术风貌。
匈奴岩画分布于昔日匈奴人曾经驻牧过的地方,以内蒙古阴山、乌兰察布草原和宁夏贺兰山为最多。这些岩画往往与其他时代的岩画分布在一起,若想把匈奴岩画从岩画综合体中分离岀来,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我们根据匈奴青铜动物纹的形象与岩画进行对比,还是可以把部分匈奴岩画分出来的。
匈奴岩画大都以动物为题材,尤以野兽形象居多,其中的虎岩画,既反映了匈奴族在山地、草原经常同虎豹斗争的生活现实,又表现出匈奴敢于降伏猛虎的坚强民族性格和心理基质。
匈奴的岩画作品,在构图和风格上存在着显著的雷同现象,现在我们通过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画面,去探索匈奴岩画的艺术特色及其取得的艺术成就。匈奴岩画的造型,概括起来约有以下几种:其一,两头相对的动物形:两个伫立的动物形,相对而立,嘴作接吻状。其中有双马、双羊、双鹿等。类似的形象和构图,常见于鄂尔多斯青铜动物纹中,如青铜动物纹中有双马、双鹿、双驼和双羊等。它是匈奴等北方游牧人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和构图方法,表现了动物间的亲昵关系,这在匈奴后期作品中尤为普遍。
其二,迭压动物形:一般是一个小型动物踏在一大型动物脊背之上,上下动物的头向相同或相异。这种构图法在春秋战国时代北方游牧人中颇为流行。内蒙古宁城南山根夏家店上层文化古墓出土的青铜刀、戈和饰牌中,就有许多上下排列的动物构图,但各个动物间个体存在,互不连接。内蒙古杭锦旗桃红巴拉春秋后期至战国匈奴古墓中,出土有上下排列的三马纹,与阴山匈奴岩画把同类兽排列组成的群兽形很相近,只是由于青铜艺术品因受牌面局限, 动物形象不如岩画动物形灵活、生动而已。
其三,两兽相抱形:两个动物嘴部相对,四蹄对称,两尾下垂, 显出动物间亲昵相处的样子,但不是表现的交媾,因为相抱形的两个动物常是同性。这种动物相抱形,在宁城南山根古墓岀土的青铜短剑剑柄上两虎相抱形,以及内蒙古准格尔旗秦代广衍故城出土的两马相抱纹瓦当,都与此类似。
其四,群兽形:通常以一个动物为主,位于岩画最突岀的地位, 这个动物一般作伫立状,宁静地注视着远方,在其四周或体内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小动物形,各个小动物不仅形体小,造型也极为简略。比如阴山上有一幅岩画,以主要位置凿刻了一个马形,又在马背、腹下和臀后,各凿刻以小的动物形。在马背上,有一小的兽面形,与此类似的兽面,在鄂尔多斯青铜艺术品中极为常见。比如在内蒙古杭锦旗桃红巴拉匈奴墓中就出土过,这就更加说明这幅岩画是匈奴人的作品,其时代约在春秋战国时代。在阴山乌拉特中旗几公海勒斯太山腰一块巨大石块上,以减地的手法,制作了一幅岩画,其主要位置是一头静立的巨牛,身上布有圆圈和重圈纹,以示卷曲的牛毛。牛的背上、腹下、颈下,刻有众多小山羊和一蛙形,其中背上的山羊群朝着同一方向行进。
其五,华角动物形:这类动物形最大的特点是,角长而华丽,脊背隆凸,腿短,有时像砍掉似的,前后腿往往作并拢状。这类形象的动物,各地都可见到,比如阴山一幅画就取此种形象,这是一幅猎羊图,一个猎人正弋射一只野山羊,羊角之长,竟能绕羊体一周。类似华角动物形在鄂尔多斯、西伯利亚青铜艺术品中也常见到,像内蒙古准格尔旗西沟畔匈奴墓岀土怪兽纹金饰片和铜鹿饰,动物的形象都有长角。
其六,动物撕咬形;这类题材造型,在阴山岩画中有两幅,一在阿拉善左旗买很特罗盖山,是表现猛虎食牛情景的:只见一只全身刻满条纹的猛虎,衔住牛颈,即将把牛头吞食下去,虎的凶贪標悍, 牛的倔犟憨态,全然可从栩栩如生的画面传出,使人如临其境,如睹其状,可以从中领略到肉食动物与草原动物性情之不同,以及当年内蒙古草原弱肉强食的草原动物世界。另一幅画敲凿在阴山乌拉特后旗炭窑口石壁上,画面是一只雄性猛虎,露着锤子般的性器,以示此虎有旺盛的生命力。虎口咀嚼着扑获来的兽类,嘴下有深深的圆形凹穴,应表示滴下的血点。整个画面富有浓郁的草原风味。这类题材和构图,在鄂尔多斯匈奴青铜艺术品中,是一种习见的艺术形式。关于它的时代,从春秋后期,经战国,下至两汉,延续过一个漫长的历史时代。春秋后期至战国,青铜器浮雕动物纹中, 有虎豕相斗、狼背鹿、狼食盘羊、虎吞鹿、虎食驴、虎食牛、狮虎相斗以及老虎与鹰头兽相斗等,其中幻想动物中,有虎狮鹰头兽相斗纹。圆雕动物形象中,有平山1号墓出土的虎食鹿为装饰的铜器。 到两汉时期,这类题材更是大量涌现,传世品中有虎食绵羊、虎食鹿等图形。见于阴山岩画的这类题材,应是战国及其前后的作品。
其七,动物缀连形:通常以一个大型动物为主体,在其头部、嘴部、颈部、腹部、脚部、尾部,缀以各种动物形。阴山阿拉善左旗伊和哈布其格沟一幅马形岩画,一个伫立的大马,在其嘴、颈、腿、腹各悬一小马形。大马之后,一小马作长嘶状。马背上一奇特的人形, 身体弯曲,手摸被夸大了的鬃毛。阴山乌拉特中旗布日格斯太沟畔崖顶有一幅模糊的鹿形,鹿嘴悬挂着饰尾人形,人形左脚下又悬一符号化的动物形,在鹿角上又悬缀一小的动物形,鹿腹下有一执长弓猎人。乌拉特后旗瓦窑沟北山有一卷角山羊形,在角、颈各悬缀一人形,前脚下连一小山羊。诸如此类的动物图案形还有很多,但最具典型意义的,还是阴山乌拉特后旗老虎沟中的虎群岩画,其造型之优美,形象之生动,构图之完整,为我国岩画之冠。这幅岩画主要由五个满身条纹的大虎所组成:最左边是一只单独存在的虎形, 其颈前,有三个圆点,似表示一个星座。往右为另一虎形,嘴端悬一小虎。画面正中,有两虎,其间连一小兽,左虎背上,立一小人形;右虎脚下和尾端,或连或悬着小虎。右边一虎,与其前虎形嘴部相交。 各个虎形,腿短,与虎身不成比例,悉向前,作“蹲踞”之态。在画面上部,又凿刻着几个零星的动物形,以填补画面在空间方面之余裕。动物缀连之形,虽不见于鄂尔多斯青铜艺术品中,但在前面提到的虎食动物的匈奴岩画中已有了,在虎形前脚下和身后各缀以小动物,这就使这类题材与匈奴动物撕咬图形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东周时代匈奴人的作品。
其八,动物合体形:即凿刻一大的动物形,而将若干个小的动物形与之组合成一体。阴山乌拉特后旗炭窑口石壁上,有一昂首挺立的双峰驼图形,其足下踏一小的动物形,前腿上部后连一动物形。
其九,动物图案形:即把动物的自然形象提炼加工,使之抽象化、图案化、简约化,不再是单纯地模拟自然物,而是以自然物为模特儿,加以提高,升华为新的艺术形象,它比再现自然物象是历史的进步。阴山磴口县托林沟有一羊形岩画,羊角弯曲多变,只有头颈保持原貌,后身全部图案化了。对动物的抽象和图案化,从我国北方古代青铜动物纹饰看,其起源甚早,在内蒙古杭锦旗桃红巴拉匈奴古墓中出土的图案化的鸟形,是由上下两个鸟头组成的。有的鄂尔多斯青铜动物纹以一个或三四个鸟头共同组成一个图案,可见早在春秋时代,这类图形就岀现了。
其十,具有“花纹风格”:即凿刻躯干时,有“骨架线条”。这类风格的最典型画面是乌拉特中旗乌珠尔地区一幅岩画,画面中的牛, 用牛的骨骼表现牛的形体,躯干中间画有许多根肋骨和一根脊椎骨。与此类似风格的动物在宁夏贺兰山也见到过,虎身躯修长,毗牙咧嘴,身上有鱼骨般排列整齐的花纹。此外,在贺兰山和阴山还有一种虎或其他动物形,身上布满花纹,有的胸侧和臀侧皆有涡旋纹纹饰,也应属于“花纹风格”的匈奴人作品。其时代约在战国至汉代。这类“骨架画法”或“花纹风格”,也见于贝加尔湖的阿雅湖湾、 安加拉河和勒拿河畔的岩画中。这种风格的流行时间当在公元后几个世纪。A • H•柏恩施坦注意到这类最为相似的现象在亚洲草原广泛流传,因此称之为“匈奴风格”。
其十一,鸟喙嘴动物形:即在动物的嘴部连一呈钩状的鸟喙。 这是匈奴艺术品的显著特点,常见于匈奴的青铜艺术动物纹之中。 比如内蒙古准格尔旗西沟畔战国墓出土的鹿形金饰片。又如陕西神木县纳林高兔岀土的圆雕金神兽形冠顶饰中的金神兽嘴上也是钩状的鸟喙形。这在乌兰察布等地岩画中也可以见到,其形象造型与匈奴青铜艺术品中动物纹的鸟喙形如出一辙。
其十二,动物的回首形:这类动物形在鄂尔多斯青铜动物纹中也见到过,在岩画中偶有见及,比如阴山岩画中,有一回首犬形,作奔跑状。
以上只是对广泛分布于阴山、贺兰山以及乌兰察布草原地区的匈奴岩画举例所做的粗略分类,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的一般性叙述。很明显,这只是对具民族特征的画面进行的初步探索,这对于复杂多样的匈奴岩画来说,还远远不能概括。不过根据以上提供的情况,似乎可以将匈奴岩画的艺术特征归纳成:喜欢用山羊、马、 鹿、牛、驼、虎、豹、狼等野生动物和家畜为题材,尤其喜欢以虎为题材。具象性很强,以追求逼肖对象为主,但也有故意变态,强调某些特征。所表现的动物,多采亲昵、群居、搏斗、吞食的场面。动物造型,多取直立、奔驰、偃卧等姿态,或采取奔跑中四蹄并拢之瞬间姿态,脚较短,背部隆凸,或腹部鼓起,角作极度夸张。腿的姿态,与所谓米诺斯(Minos)—迈锡尼(Mysenean)艺术里四腿极度分开的 “飞跃”,恰成鲜明的对照。有时在动物的头、嘴、腹、尾、腿等部位缀以动物形或取合体表现法。有时嘴作鸟喙状。动物的躯体有时取 “骨架画法”或“花纹画法”。
匈奴岩画艺术的以上特征,倘若与鄂尔多斯青铜艺术即匈奴动物形艺术比较,便可以明显地发现其间的异同关系。其共同之点是,题材、构图相同,风格相似,如动物角的夸张,脊背隆凸,腿较短等。这是由于作画与制作青铜动物纹的时间、空间的相同、相近和作画民族相同所致。但两者也存在明显差别,创作的园地不同,匈奴青铜动物纹艺术品是浇铸而成,是在小小的方寸之内,绽开的艳丽的艺术花朵,而匈奴岩画是以辽阔壮丽的大自然为创作园地。这就不能不影响制作品的本身,前者艺术形象规范、严整,后者奔放多变,因此,匈奴岩画与匈奴青铜动物比较起来,动物形象就更加生动,构图也更加多样化,作品也更有气魄,更富有充沛的艺术生命力。见于匈奴岩画的动物缀连形、合体形、骨架形以及那种以一个动物为主体,再在周围布满小动物的形象,也为岩画所独有,而在鄂尔多斯匈奴青铜艺术中习见的鹰头兽和虎狮鹰头兽相斗纹题材,也为岩画所未见。在动物形象上,匈奴青铜艺术品,由于铜牌范围所局限,四足兽的腿,多取“蹲踞”式,鹿角有时在鹿头之前,而岩画则不受此拘泥。这些异同之点,多半由创作的方法和园地不同所致,但也可能有其他复杂因素起作用的结果。
由于岩画不受铸造技术和条件的影响•其作品产生的时代可能要早于匈奴人的青铜艺术,无疑它给青铜艺术以深刻影响,而青铜具有可熔性、坚韧性、可雕性,适于浇铸,能准确地浇制塑像,制品结实而饱满,它反过来可能又给岩画以影响,岩画中有些动物图案与青铜艺术品的雷同现象,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并由此推论,见于石壁或石块上与匈奴青铜艺术品雷同的岩画作品的时代,应与匈奴青铜动物纹艺术品同时或稍晚。
应当指出,见于内蒙古和宁夏的动物缀连形和“骨架画法”,可能不是我国北方地区动物纹所固有的作风,它不见于鄂尔多斯青铜艺术和其他动物纹饰件,这种题材在我国境内找不到它的源流. 而动物缀连形却是斯基泰青铜艺术的主要特征之一。如此说来,它就应当是北方草原文化对匈奴岩画影响的结果了。
内蒙古、宁夏匈奴动物岩画是在草原上生长起来的特有的艺术形式,它是有个性的和生命力的,直到现在还散发着诱人的魅力。这种草原艺术,是在特定时间,特定地域,由特定民族创造的具有鲜明艺术特色的作品。
首先.它的主题是自然主义的,原始艺术中那种质朴自然,毫无矫揉造作的手法,在岩画中得到典范性的体现。大多数动物图形,具象性是很强的,是典型的写实主义作品,是对他们周围动物世界的摹写,各种动物形象都可以极容易地从生活中找到它的源头。这一方面反映了匈奴人在当时摹写自然的惊人才能,另一方面也能从中认岀,匈奴人用艺术反映生活是比较直接的。但这并不是说,所有作品都是对自然物的简单抄袭或照搬,恰恰相反,为了避免原封不动地模仿自然,往往把从生活中捕捉来的具体动物形象, 加以概括和抽象,将众多动物组合成图案去加以表现。匈奴人运用他们在生活中长期积累起来的经验,发挥了认识和创造形式美的能力,由简单到复杂,由粗到精,由模仿到创造,在一系列持续不止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现、认识、掌握、运用新的规则。使匈奴岩画艺术不断得到发展和创新。
第二,在塑造艺术形象过程中,常采用夸张的手法,使作品含蓄隽永,富于幻想力。这种夸大,不仅表现在对物象某一部位的夸大上,也表现在对物象某一部位数量的增多上。这种夸张,是对物象重要的东西加以强调的表现,这样将在感情上给欣赏者以最大的满足,只有这样才能引人入胜。
第三,生动传神。生命在于运动,运动意味着生命;运动是生命的表现。有许多野兽岩画动感强烈、神情多变。各种充满生机的动物,或伸颈长嘶,或回首顾盼,或四蹄腾跃,莫不生动感人。作者凭着对事物的观察和卓越表现能力,不仅成功地表现了正常情况下,那些奔放有力、富有生命活力又各具风姿的动物形象,还善于摄取瞬间即逝的特殊运动现象。在一些舞蹈场面中,舞者手舞足蹈的动势,使目睹者如亲临其境,仿佛看见了扭曲的身段,听到了顿足的声音,那强烈的动感和节奏韵律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第四,形式规律的运用。从画面传出的形式美来看,当时岩画作者似已懂得在创造形象时用对比、对称、和谐、多样统一和节奏韵律等形式美规律,已能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美的主要形式,就是空间的秩序、对称和明确。匈奴岩画充分地、熟练地运用了对称的手法,如两个动物相对而立,或两个动物作左右相抱之态。
它们大都是左右对称,而不是上下对称,这是符合人类对于对称的认识规律的。
一幅岩画中,一个大型动物,其他动物则较小,以突出那个大的动物;或两个动物一上一下,上下相叠一起;或一个大型动物,在其头、腹、颈、背、尾部连缀以小动物,都蕴寓着对比和衬托的意味。
在巨大动物脚下,踏以小动物,以陪衬大动物的凶猛和威力,更潜藏着强烈的衬托。
以上见于匈奴岩画画面的形式美,既来源于大自然,又不是对自然物象的照搬,而是从自然界抽象出来的。这些形式美的最大特点,正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样,能给人以空间的秩序、对称感。这种有意义的形式,最易激发起人的审美情绪。因为它的原型虽然是由模仿自然得来的,但经过变形和巧妙组合,变成了动人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