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图书馆

王垿，山东莱阳人，字爵生，行二，号杏坊、寄叟、望石山樵，生于1858年(清咸丰八年)，卒于1934年。祖籍莱阳城南门里杏坛坊。家贫，数世以授徒为生。至垿父王兰升，则橐笔就馆，谋食他乡.母贺氏，以不得于姑，致疾早卒，遗子女五人。期年，得继母于氏，贤淑无比，视诸儿如所出。垿幼聪颖，言语清晰，授以《三字经》、《五言诗》，三复即背诵如流，且不遗忘。稍长，为约束修，从族中耆宿读。龆令能为诗言，皆异之。年逾舞勺，父即携之随馆读。父自叹一席寒毡，蹭蹬不第，嘱垿应襄萤映雪,矢志玉堂。垿恪遵庭训，日夜攻读。同治末年，垿父中进士，仍授徒，其徒多入翰苑。济南陈冕状元及第，亦其徒也。光绪六年 (1880), 垿父卒于京师，身后一贫如洗,赖赙赠得扶棺归里。
  垿父故后,垿事继母以孝闻于乡党，邻里每奉为圭臬。垿服阕，值试期而继母病，垿不应试。母促令行，则泣言：“儿今堂上惟余母矣，儿焉能图功名而弃孝养！"终误试不赴。母病腿疽，值暮春,院中杂花生树，风和日暄，垿即负母坐树下，率儿童戏其侧以娱母。复百计奉甘旨，怡颜色养。垿妻李氏，亦能承颜尽孝。李氏，同邑李汉瑞女，世代乡居，离城数十里。女伯父李瀛瑞中进士，因公入城，得识垿父,见垿甚称之。言垿将来必登台阁。并言家有侄女,端庄温婉，与垿同庚，愿结秦晋。垿父笑诺，未确定也。后随父至济南，客于陈冕家。冕父曾为太守，亲友往亲，衣锦佩玉。内有富翁垂青于垿,请陈为介,言彼闺中有女,年与垿若，愿得垿为坦腹。其女才貌皆佳，选婿亦苛，陈所索知，故极力撮合。垿父辞以齐大非偶,并告陈曾诺李氏之之事，陈谓此等许诺，李未必重视，然此事亦可询垿意。父召垿举以语之。垿曰：“儿蒙垂青，固当感激。然贫家当求’三日入厨’之妇，富家女焉能洗手作羹，阿堵阻路,恐非佳事。况君子不轻然诺，父当日既诺李氏，亦惟有待李受骋他姓方可另图，否则王氏焉能弃诺贻士林笑”。父大悦，嘉许，陈闻之叹曰:“垿前程不可量也!”逾重垿父子。及垿父归里询诸李氏，女仍待字，于是王李之姻成矣。于归后，温顺事姑，敬夫如宾。亲友见之，皆曰：“仁、义、贤、孝，荟萃于王氏一门，其昌大必拭目可待”。垿母腿虽愈，终以他病卒于是年，垿哀痛不已。服丧三年，生忌必祭。每自幸未赴春围，能稍尽寸心，否则必抱恨终天也。
  自垿父中进古后十余年，垿及兄塾联翩入翰林。“父子三翰林”遐迩相传成为佳话。垿父卒后，兄塾在翰林六年，按例分广西知府.广西为古百粤地，为唐宋谪官处，百余年前荒江峻岭，多瘴疠，塾不久染疾卒于桂林，“三翰林”者仅余垿一人矣。垿本己卯(1879)科举人，因父母故屡误试期。迟至己丑(1889)始中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
  是年为光绪十五年,光绪大婚，慈禧归政，退居颐和园。垿寻授检讨、国史馆协修、文渊阁校理。在京借寓陈冕家，冕号冠生，时已自状元为殿撰，垿兼授冕二子读。当时在京翰林若非家庭富有，皆兼他务，以助生计，故有“穷翰休”之称,光绪二十年（1894）逢大考翰詹（清雍正定制，翰林院内鼓年一考，学业荒芜者黜，优等者升），圩考得二等，前升赞善。时甲午战败，日军袭登州。福山王懿荣侍讲念切桑梓，奏请垿至登州为团练帮办，谕允.垿至登州仅三月，中日议和成，垿回京后，庆亲王见垿能于翰院数百人中考得第二名,颇重其才，使教二子读，以庆邸空室居之。年，垿自右春坊右赞善转左春坊左赞善,复充日讲起居注官。丁匹升右春坊中允，戊戌（1898）年，光绪耻甲午之役，锐意图强，起用康有为等力主变法。庆亲王乃问垿新法善否。垿曰：“法以强国富民为首要。《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可见古代圣君亦有变法之时，今新法或能富强，但需缓变，若一旦变之，恐欲速反不达矣。”庆亲王喟然叹悦："君心与我同也。奈皇上意决，不容进谏，吾殊京京也。” 盖垿生于贫家，累受饥寒之苦，在京耳闻目睹，甚憎尸位者贪赂纳贿，奢侈豪华，每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历代皆然，故颇寄望于新法.但有慈禧在，焉能容之，且庆亲王幕僚已隐告垿，朝中数大臣被昙免。换用新党后，满朝旧臣多恐失禄位，惴惴不安，皆怨怼光绪，日夜盼慈禧复听政，有至颐和园哭诉于慈禧者，慈禧早已张弓待发。及康有为力主召袁世凯进京，共保光绪，遂使慈禧师出有名。是年农历八月，骤自颐和园回宫，复听政，囚光绪于瀛台，尽诛新党。凡附合变法者，黜免无遗。垿时位列小吏，身在局外，宜其得免牵连也，自是慈禧复专政，至于卒，未弃一日权。次年己亥（1899）,垿升翰林侍讲。至冬，慈禧谕立贝勒载漪子溥隽为大阿哥。入居宫内，加封载漪为端亲王，得参与朝政，是为废光绪之先声。未几，召诸大臣议废立.端亲王固觊觎帝位，因其子新入宫，不敢多言。慈禧怒斥诸臣不忠。有某臣素黠，即奏对：“废立大事当告各国使馆.现朝建方割地赔款，彼等轻视我国，今可先以立大阿哥事告之，观其来贺否可察其动向，免增是非”。慈禧然之。而各国公使答复相同。大意谓：“中国篁帝惟光绪一人。倘帝立太子当贺，今太后立大阿哥，愿即立之，立数人皆可，此与国际无干，无须告知使馆慈禧怒甚，为立事暂缓。据宫监传言：光绪自入继大统，即按例每晨至慈禧宫门外问安，名曰"魏安"，不令起不敢起也。至慈禧归政居颐和园，谕令每月按规定日期跪安。甲午前后，慈禧每借跪安虐之，时加申斥，光绪伏地跪听，至令起去时光绪已不能站立。及囚瀛台，惟惡禧所派内监伴随，外固隔绝，宫中虽皇后亦不令进见，文房各物概不许用。光绪哀吟踱步，悲愤滅膳。慈禧闻之，时召光绪赐膳，问此味佳乎？对曰：“佳”。慈禧即传谕连进此味，令之食，必使光绪几濒于饱死方止。赐茶亦同此法。光绪因而屡病于瀛台，垿闻之，见庆亲王曰："母子水火，王何为不谏?”庆亲王注然曰："君乌知太后之性情!吾为宗室，本逍猜忌”倘为皇上进谏，必罹罪，君对此事亦当慎言!"塢悚然而退。
  次年庚子（1900）,义和团兴起。初，因甲午之败，及徳军攻取胶州湾，烧杀掳掠，生民涂炭，清廷坐视，国土沦丧，不敢阻止，百姓愤恨，自办团勇,以短刀长矛与德军之枪炮战，虽不胜，其悲壮足使德军气沮，自义和团重兴于山东之后，直隶、天津等所经之处，人人知其旨在御侮卫国，多愿拜坛入团。人日众，势愈大。庚子春夏间入京师。慈禧召诸大臣议，大学士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及庄亲王载勋、端亲王载漪等,咸以自鸦片战至甲午，屡割地赔款，深以为耻。闻义和团誓欲灭洋，声势浩大，可借力以惩洋人。慈禧亦因各国使节阻其废立，衔恨已久，早欲泄愤，于是君臣同谟，暗使义和团灭洋，明则下诏谕令各团民安分守法，倘借端与洋人为难，乃自取罪戾云云。复谕令凡敢持械喊杀者，即就地正法之，时义和团亦连接密旨，令其速歼洋人。殆至大沽告急，已成危局，外惧联军，内恐团民有变，进退维谷，迫不得已，下诏宣战。大意谓：外国专横，我义民义兵，人人忠愤，朕慷慨誓师，以张挞伐云云。垢见诏惊异，询于庆亲王，庆亲王曰："曩发难时，太后与廷臣共决：若各国问罪，即推渎团艮作乱，与朝廷无干。今又下此诏，不知将何辞以解，我因屡谏勿开外衅，已遭申饬，恐终难免罪，听之而已。
  七月中旬，联军进逼通州，举朝震惊，莫展一策。慈禧已欲西行，迟迟未决，尚盼能抵御联军。七月二十日，城外已炮声不断。慈禧一日数次召见大臣。至夜半，应召至者只王文韶、刚毅、赵舒翘三人。次日黎明，联军已抵东华门。慈禧仓皇挟光绪徒步自神武门逃出，随行者仅皇后等十余人。境闻谓妻李氏日：“吾虽微职，义当扈从，子女尽付汝矣时坍有子女四人，长女年已及笄，难免悬念，但义无反顾，遂至庆亲王处借马随行。慈禧出西直门，得乘骡车行，沿途十室九空，难以觅食，时值涛暑，饥渴难忍，在居庸道中，有骑兵逾墙摘小桃数枚，赤膊呈上.又一兵觅得黑沙碗盛凉水进。慈禧在骡车中亲手接去。时。垿立骡车旁，见慈禧发蓬松，衣苧麻兰衫。光绪则衣黑纱长衫，面有悲容。扈驾大臣仍为王、刚、赵等三人。
  慈禧等抵怀来，县令吴某闻报大惊，仓促出迎，慈禧坐大堂召见，温言谕之。吴即令妻女等速至县外暂居，收拾内室，请慈禧憩息进膳，光绪即驻签押房内。慈禧命光绪朱笔銅谕县令至东南催饷。扈从诸臣,各包舷兵则更忍适仮，矽不已。时庆亲王、端亲王、肃亲王及公爷贝子等十数人，已先后赶至，在怀来住二日，即至宣化府。有三日。慈禧、光绪方得贡进衣物，换乘肩舆，诸巨亦得地方供食宿。虽朋奉敕供备，然供不应求。若不争先，即不卷食。当吋，因军机章京仅三人从行（章京，满洲官名,港氏右筈中学文书之官,旨用此名）,遂派垿及五品以下者任缮写耽。继而至大同住五日。奉谕大小臣工皆发给津貼。垿行旅食用，得免拮据。又经代州至太原，驻哔抚暑中。一切供抿炼设皆系翰隆幸五台时旧物，仍灿然如新，惹禧适之，故能住二十余日。慈禧出京前已谕令李鸿章、刘坤一等为習京办爭大臣,至此得驰奏，联军愿议和，请速派议和大臣。先是，庆亲王因谏争勿攻使馆，言外国使节乃客也，即力能胜之，亦无关门打客之理，慈禧怒，欲加严遺，庆亲王日吃虑，遂病居怀来，遣子载振扈行。慈禧即立命载振衔谕饬庆亲王与李鸿章同为议和大臣。时京中留守之臣，皆奏请慈禧暂驻太原俟议和，而甘肃藩司岑春煊。率马队二骑由蒙古驰至，迎慈禧于岔道。慈禧悦，立授岑为陕西巡抚，总办前路粮台，岑乃怂恿西行。土序闻之，即拟奏稿，请暂缓西行。扈行王公大臣皆列名，奏上日，适侍郎英年召对。慈禧怒曰："尔等皆思归，将置予何地耶？"即谕令择日西幸，诸臣尽随。
  琳随慈禧光绪岀京，见光绪面容悲凄，初以为天子蒙尘，焉能不悲。至太原，始悉珍妃惨死事。初，光绪皇后那拉氏，依附慈禧，光绪厌之。珍、瑾二妃同时入宫，貌皆秀丽。珍妃尤明艳绝伦，工诗善画，独邀宠幸.光绪每遇懊恼事无法排遣.即召珍妃至•名花解语，相对忘忧。皇后妒甚，谗于慈禧，使珍妃屡受慈禧虐责。及仓皇西奔时，珍妃如能知机而隐匿宫中，慈禧无暇顾及，或能免死。珍妃闻讯趋至，目视光绪，鸣咽欲绝。慈禧叱之曰：“今天子尚无处安身，尔少年姣好，尚不早自载，哭将何为!立赐死。珍妃遂投井，光绪目睹而不能救。后闻瑾妃亦未得随行，有内监送至某王府与福晋同逃。光绪回京后，瑾妃复人宫。后受袁世凯封为端康太贵妃者即瑾妃也，而珍妃独红颜玉殒，冤沉古井，闻者咸悯其不幸。光绪思念珍妃，常为泪下。
  慈禧、光绪自太原启程，经潼关住五日，于九月五日抵西安。时关中苦旱，赤地千里，慈禧肩舆过后，连降数日雨，大臣以奏，慈禧甚悦，曾谕天降甘霖，是兆圣清德运不衰，尔等军民，勿以联军为忧云云。西安行宫，宏伟辉煌，有三门，中、左二门自慈禧等入后，即闭不启，出入皆由右门。凡军政重要朝房，皆设于行宫内。如军机处朝房、六部九卿朝房等等，其余部门则设于外，诸臣亦皆有下榻处，慈禧在西安，因水土不服，时患胃痛。因无御医，又不敢用民间医,惟日令太监按摩，以减病痛。慈禧虽深恶光绪，但自出京冶，深知必须藉光绪以自保，已由虐待变为亲善，故光绪反较在京时舒适.其时各地贡品已陆续至西安，其中以袁世凯为最.慈禧在太原时，袁即贡银十万两。至西安后，贡品连绵不断，自银两绸缎以至燕窝鹿脯、服用百物，无不贡献。慈禧特嘉其忠，每谕诸臣效之。
  时因军机章京皆至西安，垿已不任缮写。大臣中有以垿匹马扈行上奏者，垿遂得升国子监祭酒。祭酒初为四品，迨垿任是职时，已改为三品，垿官级既高，见闻亦多，得尽闻大阿哥溥隽被废之原委：溥隽初人宫时，其父端亲王因溥隽已成少年，谆谆叮嘱务谨守宫中礼法，以博取慈禧欢心。而溥隽惟慎慈禧，对光绪常有无礼或不敬事,光绪忍怒不敢变问，及至西安行宫,出入甚易，每私率内监,岀宫闲游。渐至长街闹事，仗势欺民，慈禧已微闻之。适内监获得一小犬,即京中之狮子狗，在西安睹之,有如回京之感,光绪令畜于行宫之内，溥隽得见，强索去。光绪怒，禀于慈禧。时慈禧正怒溥隽，即令楚数十，溥隽被杖后愤甚,出宫益放恣,甚至未登帝位，先觅师帅，慈禧闻，又杖之，谕内监行止必随，除听戏外，敢再越轨乱行，必严惩。所谓戏，即京別也,慈禧酷好京剧，毎言京歌乃雅乐，可陶冶性情,可诲入忠孝，子弟读书余暇，可令听戏，故宫中几无日不演戏，京师名伶每应召入宫演唱。当时潭鑫培为老生界之首，慈禧封为贝勒，按贝勒俸发给。贝勒爵位仅次于郡王，朝内宫中皆呼为谭贝勒.慈禧在宫中有时亦粉墨登场，居然似名伶风韵，可知其所好之深。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因而京中丝竹之声到处绕耳，拍膝摇首高唱者，触目皆是，所以慈禧惟允溥隽听戏也。惜溥隽不解戏中三昧，无此雅致，每在戏院抛壶掷碗，寻事显威。慈禧欲废之,又恐光绪得意.至议和将成，李鸿章奏联军中有询问大阿哥事者，慈禧废大阿哥之事遂决。议和成，端亲王发配边疆，溥隽随行，终清朝未闻赦回。
  时联军以惩祸首为议和首条。慈禧每言联军欲索祸首，其意是”欲索我也"，遂即哭泣不止，二目赤肿。次年辛丑(1901)农历正月初六日，降旨惩祸首。自尚书、侍郎、巡抚弃市及赐自尽者，其数已远超戊戌六君子。至于发遣流放者，则难计其数矣。春，议和成，慈禧议回銮。因人众，先遣冗员行，垿等文职人员于五月就道，传言陆地不靖，遂绕道汉口、上海，至七月始至京抵家，垿妻子无恙，相见欣慰。始闻京中自垿行后即陷落，洋兵充斥城中，枪声不断，掳杀残酷，覆巢之下，惟有待死，垿妻即携子女伏井畔，待事急则投入。翌日，城门启，垿妻冒死率子女逃出，颠沛困苦，至西山借寓居，闻京师平定方归复得团聚，亦幸矣！是年八月，慈禧自西安启跸，至河南暂住，冬月回京，垿即辞庆亲王府教读，移居道坊桥永宁巷。岁杪，清廷赏扈行，垿德赏戴花翎，同僚羡为异数。垿自回京后，心常戚戚，因到处满目疮痍，平素友好，多罹于难，其中以福山王懿荣夫妇子女以及儿媳全家投井，尤为垿悼念不已。是役在京职官，大半合家殉难，而以满洲官员及宗室为最多。闻联军入京，曾议定分区搜杀团民，然则团民、黎民孰能区分，实为藉辞屠杀而已。所以当时百姓死难之众，惨绝人寰，不待言矣。京师所藏典章文物，国宝奇珍，乃自元、明以来历代所积蓄，联军至后，丧失殆尽。其中《永乐大典》，系明永乐勅解缙、姚光孝等编撰为原本，召能书生员缮写，仅差五册即两万册，系为正本。至明嘉靖帝令张居正等选善书者缮写为副本。原本贮南京，正本藏文渊阁，副本存翰林院。明中叶南京原本尽毁，北都正本亦缺少两千余册，清初命迁于乾清宫。嘉庆时乾清宫火灾，正本亦毁，副本在翰林院者，光绪初年尚有五千余册，垿供职翰林时，仅有六百余册，联军至后又失去三百余册。垿因曾检点晾晒，故对此书之失惋惜无既。至于宫内瑰宝及内务府所藏之晋唐书画，火齐夜明，民间之数世珍藏，皆随联军同去，实为炎黄子孙所共痛惜者也。
  次年壬寅(1902),垿奉旨至河南，录考贡监，兼补考庚子、光绪三旬万寿恩科(凡朝庭有喜庆事特开科者名恩科)。垿五月至开封，八月考罢回京，次年癸卯(1903)，即光绪二十九年，垿升授为河南学政，督学河南，兼授翰林学士，抵河南居学政署。河南生员探知垿从不循私，不敢贿进。然署中左右人众，不无眈眈试题者，亦须提防，垿每言出试题时，必苦心斟酌，当用何题为上，待出题后，又恐被人盗卖，为主考亦非易事也。科试方竣，清廷谕令废科举,并派载泽等出洋考察宪政。盖此时清朝大臣已半为洋务派。慈禧在西安时已感大势将去，欲改弦更张以自保。曾下诏曰：”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法制”云云。并于是年，谕各省速派学生出洋留学。垿旋奉旨为河南学政督办学堂。垿在河南既不需五更待漏，亦不受上属干扰。暇即谈诗论文，访古寻幽,曾有《风穴山上下记》至今尚存。署中原备声乐，遇开宴即笙管没奏于前。谚云："在京喇嘛出京官”，清代自雍正始，喇嘛在京尊贵无比，所谓“出京官” 者，垿此时亲身历之矣。是冬，垿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次年丙午（1906）春，垿回京供职，赁居兵部洼尚氏宅。斯时，载泽等考察回国奏慈禧，立宪确为上策，可弥内乱，消外侮.最可取者，即能永保帝位。慈禧即下诏，令预备立宪。当时国人皆不知立宪为何事，猜测议论。而慈禧此时又渐憎光绪。初，慈禧自西安回宫甚欢慰，仍善视光绪，且命其独召大臣，决策政事。而光绪则睹景伤情，每思珍妃。某年，值西奔之日，亦即珍妃忌辰。光绪悼念，自为文祭之，焚投于井中。事后传泄于慈禧。慈禧知光绪不能忘珍妃，亦必仍衔恨于已。而李莲英往日助纣为虐，此时反屡受光绪斥责，愤恨不平，时伺机进谮，慈禧忍而未言。未几,光绪召见某大臣问政，询及立宪事，光绪愤然曰：戊戌若从吾言，何至于此，今太后非但变法，尚欲立宪，为何不言祖宗法度不能变耶?“慈禧闻知大怒，知已不能废光绪，遂又百计虐之。曾自誓言:“必令其先吾死，方解吾恨也!”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垿署法部右待郎，充优贡朝考大臣、阅卷大臣、以及拣选月官大臣、验看月官大臣、验放大臣。凡衡文之职，垿几无役不从。是年又赁居司业承右宅在西太平街。次年戊申(1908)春，光绪病矣。传光绪入继大统后，慈禧即派翁同龢为光绪师。翁系咸丰时状元，文章道德，海内目为儒宗。光绪虽在冲令，但聪颖好学，敬遵师训。在光绪十三、四年时，慈禧每令其批饬奏章，咸合机宜。慈禧归政后，光绪独掌万机，稍暇仍手不释卷。为文庄朴宏茂，颇似其师；亦能诗，且谙英语，系总理各国事务某中丞所授，能诵读英文原本。在宫中不好声色，惟喜摄影，时与亲信合影，以照片赐之。在照片背面书细微“常八九“三字，或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入言只二三”之意。戊戌之后，再不见光绪摄影矣。光绪之病，伏于甲午，发于瀛台，西安之奔，珍妃之亡，慈禧之虐，复促之死，遂于是年(1909)十月崩矣，计其年当为三十八岁，临终惟留一语，即：”必杀袁世凯“。垿后闻医言，光绪之病，尚可延时日。惟其故意当风坐卧，拒不服药，其意但求速死.时慈禧亦早卧病，闻光绪卒，意似功行圆满，越二日亦瞑目而逝。
  清廷连遭国丧，即颁发哀诏，谕令全国戴国孝，禁声乐，衣素服。时值冬月，朝臣尽反穿羊皮外褂，民间禁红色，嫁娶皆停，妇女街巷露面者，不得施脂粉，衣艳色。汤饼寿辰，概禁庆贺。国不可一日无君，光绪无子，按规当立光绪弟载沣子溥仪为君，然溥仪仅三龄，若立之，又将重演垂帘，诸臣多不愿。当慈禧气息尚存时，众议欲在宗室近支中，选聪颖少年，以慈禧旨立为帝即可矣。而袁世凯首出阻挠，言入继近系乃历代规法，孰敢改之！吾等当尽瘁共保幼主以慰先帝，方尽臣职。朝臣莫能与抗，遂以慈袴旨意立溥仪为帝。其父醇亲王为摄政王，尊皇后为隆裕太后，颁布中外。
  是年(1909)十一月，溥仪就帝位，其日乐奏钧天，香袅宝鼎，诸臣换吉服，朝衣，济济排列叩拜阶下。溥仪冕冠龙袍，由其父抱扶坐于宝座，溥仪目视此景，啼哭不止。其父一再抚慰：“即可完了！”礼毕退朝，其哭声尚未止也.诸臣皆言，宣统不当啼哭。事先载沣恐溥仪登基惊吓，早已派人装扮演礼，溥仪皆坐观嬉笑，而一登宝座竟至惊啼如斯！事后载沣亦叹曰：“昔吾兄入继时，吾母常泣惧慈禧，吾兄果被虐死。今吾子又入继，国事日非，登基之啼哭，恐非佳兆也次年(1910)为宣统二年，派垿为西陵岁修工程大臣。垿至西陵视察后，即奏请派员监修，垿领衔而已.是年，垿又赁居梁氏宅，在石老娘胡同〉此为垿在京之最后寓所。当时立宪呼声日高，钦定《宪法大纲》早已颁布。载沣执政后，忆光绪遗命，欲杀袁世凯。因袁心腹爪牙多掌兵权，未敢贸然从事，遂先罢袁职，朝中诸臣，亦有调动，垿仍任法部侍郎。
  垿此时最惬意者，即李莲英自慈禧逝后，如犬失主，威势全无。初，垿在卑位，不得识李，自西安归后，方稍晤面，惟供手寒暄数语而已。约在光绪三十一、二年间，李莲英庆寿，大开寿筵，朝臣各备贺礼，即外省亦有专程进贺者。垿之幕僚咸谓寿礼应力求丰贵。垿怫然曰：”吾不纳贿,亦不贿入，况一内监乎！忆先朝自康熙时起，即不准太监言政，不准岀京。今李竟成权宦。吾即降秩亦不能竭资谄之遂命以寿桃酒面类送李，并托故不往贺。约旬日后，庆亲王问谛曰：“君何事开罪李总管耶？彼昨日询君甚详，其意似不满于君。吾乃告以君乃老山东中之书呆子，彼一笑而罢。今后遇事应当心!”垿唯唯，然仍清正不阿，公私分明，同僚笑其憨，亦呼为老山东，迨李莲英丧主时，又皆赞垿之憨直可敬矣。
  是年，庚戌(1910),垿以法部侍郎兼实录馆副总裁，是乃为光绪撰写《实录》也，春四月，值抖晾《实录》之期，垿为抖晾实录大臣。清朝历代《实录》皆贮于乾清官东暖阁内。垿因得观内府名书名画。其中以《乾隆南巡盛典》四巨轴尤为大观。垿之书法亦因是稍得俾益。此后垿又充举贡会考官，拔贡会考官，又授弼德院大臣，但弼德院终未得开，垿即专任法部侍郎。当时法权除朝廷外，凡属正规法权，尽属法部。如监斩候者，必俟法部回文准许，方敢明正典刑。垿兢兢此职，每遇斩罪及永监公文，必反复详阅，冀免冤案，而在京之重大案件，亦需垿亲自审问。是年(1910)汪精卫炸摄政王未遂，被捕。垿审讯时见汪少年英姿，慷慨陈词，毫无惧色，垿颇惜之，命监禁。即告载沣曰:”此少年为革命党人无疑.忆光绪三十一年(1905),大臣出国考察时登车遇炸，与此事相同。此辈悍不畏死，防不胜防，杀之徒激其党怒，不如暂先监禁。载沣允，汪遂得免死。闻武昌起义后，载洼大赦政治犯，汪始获释。孰料抗战期间，汪竟为虎作伥，国人愤恨.有知往事者，则怨垿何不杀之。然垿免其死时，汪为革命义士，至汪后之流芳遗臭，孰能预知哉！
  宣统三年(1911),朝中以载沣为首，大权尽集于宗室，日喊立宪而不施行。武昌起义，清兵节节败退.固由于革命军之英勇善战，亦因当时清兵将领，多由袁世凯幕后操纵，袁先振军威，后演逼宫，清廷军政大权，尽入袁手。十二月，垿请辞法部侍郎职，奉旨孑匸退.时有同僚谓翅I曰："吾辈不事袁氏，届时自必免职，心急何先?”垿曰吾受官于淸朝,亦当退于清朝,吾不屑与袁氏语也，”众皆悟,因而,尚书、侍郎纷纷辞职。至农历十二月廿五日，淆廷下诏逊位矣。
  次年壬子(1912).亦即民国元年，垿欲束装回里，值天津兵变，路途受阻，后闻莱阳亦有哗变，遂决定至青岛定居。
  垿抵青，初居于宁阳路一巷中。当时青地人因其巷中住有清朝遗臣，遂名“清官巷”，嗣后，王公大臣蜂拥沓至，多居此巷中，于是众人又呼称为"赃官巷”矣。次年癸丑(1913)正月，闻光绪后隆裕太后逝于宫中，垿乃与居青之陆润庠等率遗臣素服遥祭。至二月，垿即择山麓筑室定居。其地德名维廉斯街，日名若叶町，即今之陵县路，当时青岛人烟稀少，地势空旷无邻，西望渔帆照影，海天一色，东向则层峦叠翠，山花遍地。垿每登临，即思故里，感自身如寄，遂自名其居为"寄庐"，自号为”寄叟“。复因此地与莱阳八景之一，"望石游春”相似，又自号为“望石山樵”.当时有某名画家在青，即为垿绘《寄庐图》，骚人墨客题诗词于图上，传咏一时。垿曾有诗垿记其事，今诗序尚存，此图则悬于莱阳故居中，己不知不落何处，惜哉！
  1914年，欧洲战起，日军攻青岛与德军战，垿携眷避至济南.时恭亲王溥伟，相国升允等仍在青岛，因垿宅坚固，迁入避乱，皆得无恙.至九月，日军占青岛后，垿由济返青，潜心翰墨，不问世事，间或遨游海滨.时亦沽酒漫饮.其时青岛无酒楼，有酒肆到处可觅，馔食风味。半皆雷同。某日偶至一处，见窄门独人，姑人小饮，其烹调之味，酷似京中鸿兴楼，异询出处，知店主李某，乃京都鸿兴楼名师之徒。艺成后来青创业，困屯不振，垿惜其艺，怜其人，念能使京中风味传于青岛亦为佳事，遂倡议集资，助李设顺兴楼于北京路。李某面麻而人诚朴，感垿甚，季节时鲜，先馈垿终生未变。人疑顺兴楼为垿家所有,实则非也。该楼在敌伪时，因李某早卒，继任人不善经营而倒闭，然其楼名则至今未泯，年长入多有知者。1922年，日本归还青岛，垿恐变作，复携眷至济南，待平靖后始归青。
  垿屡经离乱，厌视禄位中人。军阀中显要人物，凡至青者，多投刺谒见，垿概称病挡驾。有劝其勿开罪当道，不顾也，有劝垿勿念清朝者，垿叹曰："吾既称臣，焉能忘之..然吾亦曾深思，清朝人主中原，达二百六十八年之久，比之元代，其国祚可谓长矣。惟不当为袁世凯奸谲篡取，吾实为愤恨不平也。“垿往来友好，遗老之外，半为文人。初至青时，即识礼贤学校（今九中址）校长尉礼贤。尉为德籍，其人颇文雅。垿因其在中国办学，曾捐书若干卷，置其藏书楼中，以表谢忱。垿家曾有日本友人所赠对联十余幅，其书法皆臻上中，惜已毁于一炬。当时商界中人，亦多识垿，轮流宴请，欲罢不能。众皆知厌闻国事，率避而不谈，而荒诞不经之怪谈，每使垿解颐忘优，乐于流连.晚年与交游中人成立“生日契年会"，内半为商人，按生年月日列名入会,生辰自正月始，值某会员生日，即开宴庆贺，周而复始。加以其他应酬，垿常岀入于顺兴楼中。后人猜疑，以为垿终日宴乐，实则仅此而已。
  壬戌（1922）十月，宣统大婚。清朝遗老，醵金呈贺。垿因是得宣统赐匾嘉奖。文曰：”清标玉彻”，四字径尺，似郑孝胥所书。此匣亦悬莱阳旧居。
  平箕自奉甚俭，而禀性仁慈，为善最乐.来青后首捐金建“齐燕会馆”（在陵县路，今海军招待所址），再捐资购房成立”莱阳同乡会”（在无棣路）。至于山东水旱灾，凡持簿登门者皆竭力捐助。垿宦囊微薄，稍有所贮者，即左河南主考时所得。按当时规例,凡生员得中者,必谒主考官，并备银呈献，名曰：”贽见”，垿所赖者惟此耳。然博施济众，廉泉涸矣。某年莱阳水灾，垿曾鬻其朝衣貂服，赈救桑梓，毫不吝惜。至于戚谊来青，乡人投止，率为安排食宿。因此垿宅空室中每有人满之患.求职谋生者多介入商界。垿自兄卒，视侄逾所生,衣食必先之。迨其侄已皤然一叟，垿仍慈抚不替。
  垿之诗文，多出父授.父曾以诗、文、书法号称三绝于当时，垿尽得其传.惟科举时代，虽能诗亦必须严守其规格。以辞藻清丽、用典允贴为起句，而后必转向感皇恩、颂圣德之词、善颂善祷，方称能诗。此类诗除对仗工整外，无诗之意矣，辛亥革命后，垿诗变为苍凉幽抑。垿书斋名“墨香斋”，日吟哦其中，藉诗抒怀。咏史诗及莱阳忠烈事迹诗尤多，或能少佐史据，惜劫后散乱，亟待整理。诗中有佳句否，则待诗人共评矣。垿文章素以秀发富艳著称于翰林中，居官后即不常为文。居青后，时有求撰《墓志铭》者,垿自言”一生不谀人，何为谀墓。“但又因求者孝思不匮而不忍拒也。碑文大字，多求垿书。盖垿善书之名，早已由京传青矣。
  垿初学书，以《化度寺》为基，稍长即趋向《馆阁体》，因科举选士，必精于《馆体》方能入仕，故千百翰林，其字迹如出一手，儒生寒窗呵冻，海暑挥汗，学书为最苦之事。每日必抄写文章数篇，严整如临考，而且需一气呵成。至中翰林后，方敢稍懈，然书兼隶篆,无碍楷体。垿子擘窠大字,取《颜休》之谨严，参以《永字八法》，暇擘书写，颇淸劲峭拔。迨及为官，无丝竹之好，辄叹惜相姑询酒，人厌其迂，垿以迂自重，时避酬酢，公余即俯案挥毫。有求书匾额者，无不欣然应之。因之求书者日众，所书匾额亦几遍京师。当时盛传“有匾皆书垿，无腔不学谭”，确为实事。
  垿居青后，所书匾额，与日倶增，青岛之有匾皆书垿，又远胜于京中矣.而各地名胜古迹对联猝碣，亦多为垿书。所撰崂山对联底稿，至今尚有遗留。而崂山刻石墨迹，则推余“明霞洞”三字独存，知者近年多往摄照留念。垿书亦有流传于日本者。因日人好书法，故多求垿书。垿当时虽负善书名，仍自以为不足，曾遍临各家名帖。欲趋晋唐，而力不能逮，终于独成一格。识者言其书苍劲飘逸，已脱俗骨。惜书写过多，不自珍惜，然孰能知垿借润笔以换酒耶！
  垿体伟声洪，每与宾客谈笑，其声清越，内院可闻。次子昌霖，为名中医，精脉法，每诩垿脉象可寿至期颐。且垿善养生，晚八时就寝，早五时必起。至其子孙早起问安时，所书对联匾额，已墨迹淋漓，悬满室中矣。垿于古稀后，为其父兄谥号事，曾回故里。按封建旧制，量重身后谥名。公谥系由朝臣公议赐。私谥则由乡里耆宿共议决定，名为乡谥。但朝野同例，必需由翰林出身者方得谥曰”文“。故垿父谥“文孝“兄谥”文勤“其时，垿阔别故里已三十余载，故居如旧，人事皆非，亲友凋零，倍增伤感。抑郁回青，每叹人生如朝露，无计永年。适有邓某者，自言早遇钟离仙人，授其仙法，命其卖卜为生，济世渡人。谓己已成半仙之体，能手抚病人背，运其五行真气，达病者体内即可祛病延年。夤缘识垿，垿竟被惑，日从之吐纳练气，静坐参禅。垿家皆知邓系江湖诈骗术士，但家规以顺为孝，莫敢进言。年余后垿患微恙，次子请诊，垿脉竟呈气血紊乱之象，忧惧甚，即婉言谏垿停坐禅，并述气为血帅，吐纳逆气之害。垿虽信其子，但邓邪说善蛊，巧语如簧，使垿不克自拔，终以此致病，于1934年冬月捐馆于青岛陵县路寄庐中，享年七十六岁。
  翌年春，归葬莱阳。桑梓父老共议生平，予以谥号曰 “文贞”，碑文为"一代完人"，界仪隆重，颇享哀荣。
  垿之后人大半居于青岛，在陵县路”寄庐"中今仍有其孙王世棽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