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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烈千秋
  ——张自忠传
  祝康（台湾）
  一、将星出世 投笔从戎
  清光绪十六年七月七日（西元1891年8月11日），张自忠（字荩忱）诞生在山东临清县西南二十八华里的义一乡唐园村。
  为临清县望族、义一乡首富的张家，有地近百顷。唐园村是张氏独姓围寨村落，寨墙之外，掘有宽深的濠沟。城寨的四角，又建有碉楼，用来守望。墙垣内，是佃户住宅，村寨中央，则是张氏家人居住的深宅大院。寨内并设有区公所的保卫团分团部，有常备兵丁守卫巡护，俨然一古城堡。
  由于临清县的土壤为黄砂土质，适于种植棉花。张家在临清商埠街上，设有棉粮店，运销棉花杂粮于天津。并在上海拥有纺纱厂。天津、济南等处，亦有大小楼户数幢。而张家弟兄们则居住在唐园村内的大宅，宅中完全是富户巨族之气势。
  张自忠的祖父张春林，务农勤耕，积下了丰厚的产业。又由于平日乐善好施，热心公益，更为乡里所敬重。父亲树桂先生，字冬荣。在此优渥环境下，潜心苦读。光绪二十七年，任江苏赣榆县青口巡检，兼管河防业务。三十一年，朝廷加封五品官衔。
  张自忠在家排行第五，在他之上有三位兄长及一位姊姊。
  所以，他的诞生，并不是件惊动全家的喜事。在他出生之前，也并不曾出现什么祥瑞稀奇之吉兆。他和张家其他儿女，以及世上所有婴儿一样出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预先看出他将来会有一番丰功伟业。倒是他父亲为他取名“自忠”，使得他日后将“忠”字在中国人心中特有的意义发扬到极致。以后战死沙场，为张家树立了一个典范。这或许是仅有的一点预示吧？
  张家这个小男孩逐渐成长之后，典型北方男儿汉的颀伟身材，已经显著地表现出他焕发的英姿。再加上他方正的额头，以及浓密乌黑的双眉之下，那双眼睛流露出的炯炯神采，眉宇之间透发沉着坚毅的气质、威而不猛的神态，仿佛是刚毅忠勇的军人魂，已在他心灵中滋生了。
  张自忠的幼年并不是在家乡度过，他随父亲住在江苏海州的任所里，跟父亲习读诗书。可以说，他的启蒙老师便是他的父亲。
  树桂公在任内，勤政清廉，为地方兴利除弊。尤其在朝廷封了五品官衔之后，更加为地方奉献。终致积劳成疾，卒于任所。
  涉世不深的张自忠，在这个打击之下，忍住悲恸，伴随母亲扶柩返回临清的老家——唐园村。
  回家安葬父亲之后，他深觉必须进学校求学，才能获致更深的学识。于是他进入县立临清中学就读。
  中学毕业，他考取天津法政专门学校，继续深造。
  17岁那年，家里为他娶了同乡李敏慧女士为妻。李氏系名门之女，其伯父荫棠在清末做过省咨议局议员，父荫桐更以正直有声于乡里。她幼承庭训，深明大义。她嫁到张家后更能勤俭治家，从不以家中琐事烦累丈夫。且笃信佛教，立志终生茹素。使得张自忠日后能驰骋疆场，而无后顾之忧。
  * * *
  民国初肇，外有列强环伺，侵扰不休，内有军阀割据，殃民祸国，国家呈现极度的动荡不安，人民深受其害。尤其是生长在中国东北的人，更能感受到这种危亡的气氛，因为日本侵略中国的长期策划，便是从东北着手的。
  民国3年，张自忠已经23岁了。他秉承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同时在求学期间接受了外来的新思潮，已经是个有主见、有思想、有深度的时代青年。
  张家优渥的环境，并没有使他沾染任何纨袴子弟的习气。在他思想成长期间，世局的变化，不断冲激着他的内心。国父孙中山先生领导革命，他或目睹或耳闻，更激励了他要救国救民的意志。
  当然，他的这个想法，在他的生活环境中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张家的产业够他舒服地享用一辈子；再说，这么大的祖业，也需要张氏兄弟努力维持，并将祖先的成就继续发扬光大。他身上流着张氏的血液，就有义务去承担，怎可撒手不管从军去呢？何况他的学业尚未完成。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多次与家人争辩，任谁都劝阻不了他。终于，他舍弃未结业的课程，抛开丰裕舒适的物质享受，辞别娴慧持家的妻子，割舍天伦之乐，收拾简单的行囊，只身远赴奉天，投效在奉天新民屯军担任团长的车震。
  他之所以选择车震，因为车震是临清同乡，并和张家有姻亲关系。
  当张自忠出现在车震眼前时，车震表面上并没有什么表示，内心却不免有些不信任。他对张自忠的身世、学历都相当清楚。微微笑了笑，他想或许富家子弟过腻了舒服的生活，到军队来换换生活口味的。
  “荩忱，你了解军队吗？”
  “不了解，可是我会适应的。”
  “嗯，在军队里可不比在家。享福的事儿，这里一件也没有，你吃得了苦吗？”
  “我下定决心了，什么苦我都能吃。”
  车震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好吧！你就暂时试一下吧！”
  虽然张自忠获准留在新民屯，但是车震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较好的职位，例如文书之类的，甚至连个名义都不给他，只让他跟着部队在军田里收割麦子。
  这种日子过了一段时间，车震从旁观察，意外地发现他果真毫无怨言地努力工作，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丝富家子弟的骄气。车震本以为他吃几天苦，便会因忍受不住而携囊回乡的。这样一来，车震对他的看法有点改变了。于是才让他补上一个相当于今天军队二等兵的副兵军阶。
  张自忠正式隶籍军旅之后，日子并未比以前好过，反而经常做着挑米担炭、掘壕构垒的苦差役。一些原本就出身农家，习于劳动，且过惯了军中生活的弟兄，看着他娇弱的手掌皮肤经过一再劳动，被磨破之后，才结了疤，又再磨裂。肩背上，由于挑重担而青肿，好不容易才消了，又再肿起来。尤其是天寒地冻的隆冬里，他负责清扫营区的雪时，地面冰滑泥泞，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肌肤破裂，血渍和着泥浆沾满衣裤。
  大家看到他苦到这种地步，也不曾有所怨尤。在知道他的
  出身之后，几位和他已培养出感情的弟兄忍不住为他叫屈起来：
  “你这是何苦呢？好端端的福不享，来做这种要命的苦工作！”
  “天下还有比你更傻的笨蛋吗？这种苦不是你这少爷该吃的。”
  “是呀，要是你老婆知道，恐怕要一路哭到奉天来了哩！”
  张自忠一面清洗着伤口，笑而不语。每次受伤挨苦时，他便在心中一再地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弟兄们看他不作声，便紧接着说：
  “你这么辛苦，究竟为的是什么？”
  他看了他们几眼，心想：你们怎么能了解我的宏愿呢？他洒脱地笑着说：
  “受苦的是我有形的身躯，享愉快的是我无形的内心。最初我虽然不习惯，但是现在我把身体锻炼得比以前健壮多了，这就是收获，我也不觉得什么辛苦了。”
  这些情形在车震知道以后，对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不少。自古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怀大志、忍大苦”，才能成就伟大事业的。他预料张自忠必非平凡之人，将来定有一番作为，从此便对他有新的评估了。
  ※ ※ ※
  民国4年，袁世凯大作皇帝梦。蔡锷（松坡）首先潜回云南，率领护国军，决意粉碎袁之梦想。他登高一呼，南方各省都纷纷响应。湖南一役，车震升任北洋陆军第一师师长，调驻湖南省岳州，同时兼任岳州镇守使。在他蒙上司拔擢之时，亦不忘提携部下，尤其是经过他观察与考验过了的张自忠，他将张从小兵升到低级军官。
  张自忠在长官的爱护之下，眼看着便会有更好的表现机会。弟兄们又羡又嫉地开他玩笑：
  “张老弟，你这会儿是鸿运当头，前程似锦了。有朝一日发达起来，别忘了咱们这些弟兄！”
  张自忠对弟兄们的话，一笑置之，以他稳重沉着的个性，绝不会因眼前的一些成就而满足。
  天有不测风云，官场的变幻更是莫测。谁都没有想到为大家所看好的车震师长会突然奉令辞职。如此一来，人心立见。在这当儿，几个跟随在车师长身边较为亲近的人，认为车师长今后将不可能再蒙荣宠；跟随他，大概也难于出头了。于是几个人悄悄议论了一番，决定了分别去投靠他人，以求开拓前程。
  张自忠知道之后，大为震怒，忍不住骂了起来：
  “这些人，简直可恶！做人讲究的是一个道义。亏得他们还是军人，连这点气节都没有，将来怎么能带兵？真是没有人格！”
  “唉！荩忱，不要生气。人各有志，不必去计较。从这件事我认清了我的部属们，这也未当不是一大收获。”车震若有所感地缓缓地接着说：“倒是你，为了你的前途，也该另作打算才是。”
  “师长，你说这话不是看不起我吗？我张荩忱可是这样的人？我绝不在这节骨眼上离开您！”
  车震听了，不发一言，但他心中却感慨颇多。他深深地注视着张自忠，想着：“好孩子，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二、艰苦军旅忠贞不二
  民国5年，张自忠陪同已被解职了的车震北返天津。在中途经过湘西常德的廊坊。车震刻意停留下来，去找他的旧识冯玉祥，并且在心中作了打算。
  当时冯玉祥是常德镇守使兼十六混成旅的旅长。好友来访，非常高兴。两人在叙过旧之后，车震便说出他来此最大的目的，就是希望冯玉祥能让张自忠留在他的十六混成旅，并且照顾提拔他。
  “我以人格担保，他的确是一块料儿。虽然出身望族，但是他什么苦都能吃。这个人才跟我的话，会被埋没掉的。”
  “是您老兄的意思，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听你把他说得那么好，我倒要先看看哟。”
  “没问题，他跟我一块儿来的。”
  当张自忠被叫到冯玉祥跟前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折点。而冯玉祥见他雄姿英发，及所散发出来的神采，立刻发觉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又跟他谈了几句话，便拍拍他的肩膀说：
  “老弟，你留下吧。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张自忠起先还没弄懂是怎么一回事。听冯玉祥说完，他虽高兴，却又舍不得对他爱护有加的长官车震。
  “只要都是为了报国，跟谁还不都一样？何况你对我也已经仁至义尽了。能加入十六混成旅是你的福气，将来要完成你的志愿，这是最难得的机会了。还不快谢谢旅长！哈……”
  张自忠的耿直与讲道义，终为他带来更好的机会。在当
  时，十六混成旅是一支训练精良的军队。尤其纪律严整，居当时北洋陆军之冠。北京政府及全国人民都对他们另眼相看。军人们也视进入十六混成旅为荣。他们的军营，就是一所体育专门学校，施予各项身心训练。
  十六混成旅有十二项训练科目：
  一、识字
  二、简要史地
  三、外人演讲
  四、张挂国恥地图，及格言、标语、誓言（如臂缠布带，上书不扰民真爱民誓言）
  五、跑步
  六、游泳
  七、跳远
  八、跳高
  九、翻杠
  十、攀越
  十一、国术
  十二、恳亲（按时邀请士兵家长来营）
  再加上六项成果：
  一、有爱国爱民思想。
  二、军风纪好。
  三、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四、人人是体操能手，善于攻城陷阵。
  五、个个有国术素养，凡与短兵相接者，多吃亏。
  六、官兵亲爱一家，作战时常能发挥“子弟兵”功效。
  因这12项训练科目，及6种成果，人人号称他们有“十八般武艺”。
  张自忠加入十六混成旅，最初是当中尉差遣（等于现在部队外的附员）。他一点不气馁，在自己的职位上，战战兢兢，不敢有所疏忽。不久，冯看他的表现好，便调他到连部去当排长。
  张自忠在十六混成旅内，一时得不到别人的敬重。一则他来自外军，二则他是法政学校未毕业的文科生，对于新式军事演练并不熟悉。虽然在车震的部队中，他也是个军官，但是一到了被誉为“官兵都会飞”的十六混成旅，他简直成了个新兵。而有不少资格较深的军官，便处处挑他的毛病，时时为难他，甚至认为他根本没有当排长的资格，因为他对各种技术性的操练差得太远了。
  此时的张自忠又拿出当年在车震的军队中的精神，对各种挑剔刁难都极为隐忍，抱持逆来顺受的态度，并且常常偷空自个儿演练，要求自己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做得比别人好。
  他的处境，幸而有一个人很清楚。他就是张自忠的连长张俊声。张连长在大伙都与张自忠为难时，常加以维护。知道他术科的课程负担太重，便尽量将连上的学科课程交由他去负责。这样，才使得他在十六混成旅，能略喘一口气，且保全军职而没被排挤掉。
  日久见人心。张自忠在十六混成旅逐渐获得同僚们的好感，大家对他那种勤劳苦干、严以律己、赤忱待人的做人态度，都非常佩服。
  由于他参加了民国6年7月征讨张勋复辟等战役，再加上平日的表现渐为人所敬重，民国8年，他获得进入教导团深造的机会。而在教导团内，鹿钟麟团长对他深为器重，认为他必是大将之才。
  民国9年，十六混成旅扩大编制，在原有的三个团之外，再招了一个新兵团。附带招收了两百多名学生，而将这些学生另外编成一个学兵连。张自忠因在教导团蒙鹿团长的赏识，因此被调升为学兵连的连长。
  第二年的8月，陕西督军阎相文自杀，而由冯玉祥接任他的职位。张自忠领导的学兵连就改编为督军署的学兵营，由他担任营长。
  在阎相文尚未去世之时，北京政府即已升冯玉祥为陆军第十一师师长。民国11年第一次宜奉战争爆发，陆军十一师调往河南；在河南又招收了五个新兵团，及一千多名学兵，成立学兵团。冯玉祥亲任学兵团团长，下面编设一个训练营，命张自忠担任营长，委以军事教育重任。而他从民国9年开始训练学兵连，所教导出来的学生，往后也都成了他最好的帮手。
  ※※※
  俗话说：“树大招风”。纵使你再怎样谦虚待人，别人总会因嫉妬而排斥你，为保全他自己而攻击你。张自忠也经历过这一段。
  当时，由于冯玉祥对他特别器重，把全军的军事教育事务都交给他，就很让人眼红了。尤其他只是学生出身，那些行伍出身的同僚更是不服气。其中十六混成旅（此时已称西北军）内的石友三、韩复榘两人，仗着他们在西北军中的地位高，且建立过不少战功，对他更是不容情。
  民国15年，张自忠又被任命为新编的第十五混成旅旅长，接着便奉令攻打晋军阎锡山，由宋哲元指挥。张自忠的部队很快便拿下马邑县，晋军无法抵抗，撤退到雁门关去。另一方面石友三及韩复榘负责攻打大同，却未能攻下，全军只好大转进，退到绥远包头。
  宋哲元因另有任务，到宁夏去了，由石友三接替他指挥。如此一来，张自忠的十五混成旅也必须听石友三的调度。十五混成旅只有两个团，石友三就控制了一个，使得张自忠无法使用。
  这时候，晋军趁机反攻，马邑很快便失掉了。张自忠想到：虽然他曾攻下马邑，但是失去一个城，便要接受军法制裁。而此时冯玉祥师长前往苏俄去，宋哲元又奉命到宁夏五原，原本在十六混成旅内，就时时排挤为难他的石友三，便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以军法制裁他。
  他越想越觉得危险。死固不足惜，但若这样死在石友三手下，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回到由石友三统率的部队里去，又不能回西北军；进退维谷之机，他唯有先筹自保，再找机会有所作为了。
  于是，他到山西去，而晋军阎锡山得知消息，想要说服他，特给了他一个招抚使，收容西北军的部队。但是他并没有接受，他不能因石友三的私人恩怨而变节。
  冯玉祥从苏俄回来，在五原誓师，冯将西北军改为国民联军，全军加入国民党，立即出兵援陕西，解了西安之围。冲出潼关之后，跟已到达武汉的北伐大军会师中原，然后将国民联军又改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
  在山西太原的张自忠一听到冯师长已经回来，立即想再回西北军追随冯师长，可是他又怕石友三会对他不利。在犹豫不决时，随侍左右的夫人李敏慧，私下虽不期望张自忠再回到军旅，整天生活在紧张与炮火之中；但是她却深深了解丈夫的个
  性，唯有让他再回到冯师长身边，他才能快乐。所以，当她看到丈夫如此踌躇不定时，便鼓励他说：
  “你躲避的是石友三，并不是冯上将。现在冯上将回来了，你可以回去了。”
  于是，经过夫人这一番鼓励，张自忠又打算回西北军。
  但那时他简直象被放逐在山西，要重返西北军，谈何容易？他先派他的副官苗凤洲去找十五混成旅的营长刘振三，他对苗凤洲道：
  “你过了黄河，到第二集团军，先去打听刘振三在哪里。找到他以后，教他去向冯先生报告晋北战争的经过，以及我到山西来的一切情形，刘都非常了解。同时，他能够私下跟冯先生说话，把我的情况报告冯先生。”
  刘振三为张自忠训练学兵排时的学生，后来跟随他办军事教育，当时在洛阳任上校教导大队长。苗凤洲找到刘振三之后，刘即刻决定去向冯玉祥报告。他叫苗凤洲在洛阳等候，自己赶往郑州第二集团总司令部。
  刘振三见了冯玉祥，报告了整个经过，并表示张自忠要回西北军的意愿。冯玉祥听了，很高兴地对他说：
  “太好啦！就叫他回来呀！”
  当下写了一张纸条：“即回”。当做他回来的凭据。
  刘振三拿了这纸条，兼夜赶回洛阳，交给苗凤洲。苗也马不停蹄地将纸条送到张自忠手里。
  张自忠听了苗凤洲的报告，知道冯玉祥完全了解他的困境，他雀跃不已，立刻束装北上。他过了黄河，找到刘振三，先在刘的教导队住下。计划如何去见冯。
  见冯玉祥有一个很大的顾虑。因为郑州的警备司令就是石友三，若让他遇见了，那就非常危险；非但见不着冯玉祥本人，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于是他们计划好，乘车在夜间赶到郑州，然后趁着夜晚由刘振三偷偷领着他去总司令部见冯总司令。
  一切照计划进行，张自忠果真见着了爱护自己的长官，心中真有无限的感慨。冯玉祥也知道他与石友三之间的嫌隙，便叫他暂时住在绝对安全的将校队上。
  几天之后，冯玉祥把第二集团军的副官长许骧云调为运输司令，而让张自忠接任总司令部副官长的职位。如此一来，石友三便不能再找他的麻烦了。而他不得已避祸于山西的这段艰辛，也才告一段落。
  三、“剥皮”将军 治军严明
  张自忠任总司令部副官长以后，三个月不到，第二集团军为了有效地培育军事人才，便在河南开封演武厅设立了军官学校，由徐廷瑗担任校长。没有多久，因他不甚熟悉军中教育的情况，冯将他调职，而由张自忠继任校长，一直到发表他为陆军第二十五师师长为止。
  从民国17年，革命军誓师北伐之后，节节胜利，张宗昌、孙传芳等仓皇窜逃，不意日本军阀竟破坏我全国统一，阻挠我革命军前进。最后虽没有得逞，但是日本军阀的侵略暴行，已经为当时的中国人所痛恨了。
  冯玉祥要张自忠将二十五师部队如细针密缕般严格整饬，准备对日作战。
  张自忠自己对日军阀的野心也相当清楚，所以，他更将全副精力投在训练部队的工作上。
  本着他素来的严格作风，再加上誓死杀敌救国的急切心情，使得他对部队丝毫都不放松。
  张自忠从进入教导团，到带领学兵部队，一直到任二十五师师长，甚至在往后抗战期间，他的训练要求之严厉，使每一个部属对他又惧又敬。
  他要全体官兵每天早上4点半起床，自己当然也不例外。5点之前，要将漱洗、整装、整理内务、清洁环境、扎子弹带、取枪等事项全部完成。5点30分之前，各部必须捆扎好背包，将棉大衣、大刀、三条布带全捆好（且要维持一整天，不准松散）。而后各部队在大操场集合，任何一连一排不得超过5点30分，否则，将受到惩处。
  集合完毕，在操场做两个小时的晨操，再进早饭。
  吃饭并不表示可以松懈精神，任何入伍的新兵，一开始就要学会《吃饭歌》，否则不准吃。歌词是：
  这些饮食，人民供给。
  我们应该，为民努力；
  抵御外侮，消灭奸匪，
  救国救民，我们天职。
  他要每个军人，甚至在吃饭时，都不忘军人的职责与任务。除了《吃饭歌》，他还教每个人要学会唱《服务歌》、《悔改歌》、《卫兵歌》、《行军歌》等。并且为了能使官兵很容易领悟到战技的要诀，他也编了《战斗动作》、《射击军纪》、《利用地物》、《步哨歌》等四大军歌，用最浅显通俗的歌词，使官兵们很快学会并记住各种战技，随时活用。
  训练时，举凡铁杠、木马、劈刀、刺枪、打拳各项，他都要求做到绝对正确。尤其是刺枪、劈刀、铁杠、射击四项全军性的战斗技能，从师长到士兵，每一个人都要锻炼，并须参加测验。
  遇到官兵们有丝毫的疏忽或错误时，他常瞪着眼，眼中象要喷出火来似地，大吼着一句口头禅：
  “我剥了你的皮！”
  久而久之，“张剥皮”便成了大家在背后对他的称呼了。
  他的严格作风，起初当然引起不少人埋怨，但是，久而久之，大家都没话说了。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尺度也是和大家一样的。甚至比别人还要严格自律。
  他在隆冬时所穿的棉军服，晚上睡觉盖的被子，不比士兵多，也不比士兵好。寒冬在雪地上跑步，他要士兵脱掉鞋袜，忍受酷寒，自己也不例外。
  将平常当战时，也是他的要求之一。他常把部队带到野外，作实地战斗演习，改进战斗动作，并研究战术之应用。
  行军是要训练体力及耐力的，他从没有一次不和士兵们在一起。有时在队伍前头领队，有时到后头为落后的弟兄打气。副官牵着他的坐骑，要他骑在马上，他一再地拒绝，最后他火了。油光光的脸上满布怒容：
  “你再噜囌，我剥了你的皮！你给我看好，哪位弟兄病了，就让他骑！”
  副官不敢再吭声，所有官兵听了，感动之余，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要撑得下去，没有一个人愿意落后，甚至有倒下去被扶上马的。
  长途行军，把鞋袜磨破是常有的事。张自忠娴慧的夫人便常为他做了许多鞋备穿。有次在行军中，一个士兵的鞋袜磨破，脚都磨出了泡，水泡再被磨破，血水沿途淌在地面上。而这个士兵仍咬紧牙挺下去，不甘落后。
  张自忠走到后头，边喊着：
  “加油！跟上去，跟上去！别落后了！”
  忽然他看见了地面上的血迹，立刻睁着眼，注意着每个士兵的步伐。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名叫胡家栋的，走起路虽仍挺着胸，可是步伐显然相当吃力。走到他面前，果然见他汗水满布的脸上，痛苦不堪。他毫不迟疑地拿出一双夫人为他做的新布鞋，递给他。
  “胡家栋，过来，把这个拿去换上。”
  士兵不敢去接。
  “拿去呀！”
  “我，我不敢要。”士兵呐呐地说。
  “为什么不要？”张自忠皱着眉，提高声音。“虽然大一些，总比破了的好多了。”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是夫人特别给您做的。您自己都舍不得穿，我，我怎么能收下？”
  张自忠看着眼前的士兵，再望望手中的布鞋，他笑了。然后把布鞋往士兵怀里一塞，和气地说：
  “拿去穿上吧！傻孩子，夫人比我还疼你们呢！”说着扭头就走。留下泪眼模糊的小士兵。
  他常拿岳武穆的名言：“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来告诫部属。他本身就兼具了不怕死的武将之威和不要钱的文官之德。在军旅中，不但难得寄钱回家，更常写信要家人汇钱来，作为军中医疗之用。
  虽然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我剥了你的皮”这句口头禅叫人畏惧，然而往往由于日常生活上的一些小事令那些粗壮的男子汉感动得默然欲泣。除了“我剥了你的皮”，他另有两句口头禅，那是：“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寒练三九，热练三伏。”
  他常对属下说：
  “军人要活得象个样子，死也要死得象个样子。我要找一个最好的时机和敌人死拼，带领你们在头里死，叫敌人知道中华民族的黄帝子孙是不可以随意侮辱的。也给那些贪生怕死的国家败类作一个榜样。”
  “我们军人，除了不怕死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
  如此的军事与思想教育并重，如此严厉中不失爱心，且信赏必罚，知人善用，故能教育出成千上万明耻善战、成仁取义的中国军人，随时都可以上战场一拚。
  四、喜峰抗敌 奇兵制胜
  北伐完成，全国统一。民国18年杨永泰策划召开编遣会议，把西北军（第二集团军）编为十二师，而造成了相当大的冲突。因此，第二年就爆发了中原大战。西北军崩溃了，国家元气也为之大伤。
  西北军战败之后，部分残余部队由张自忠率领，从郑州过黄河，进入晋南。在他和宋哲元两人协力之下，将刘子亮（汝明）、孙良诚（少云）的部队和一切零星部队加以整编，改为二十九军，直隶中央。在二十九军之下，辖三个师，张自忠任三十八师师长。
  民国20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首先窃据了我国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二十九军奉命调防察哈尔，以捍卫北疆。张自忠率领三十八师驻扎在宣化。
  第二年，日本继续侵略，占领了热河。22年年初，更派遣其装备精良的关东军第六、八两师团，从热河南下，欲乘胜追击，一鼓作气突破长城，而后拿下整个华北平原。北平、天津一带情势已经十分危急。
  张自忠接到支援命令，立即出动三十八师，从北平近郊赶往喜峰口、罗文峪两地救援。为了争取时间，他们日夜不停地赶路，抵达离喜峰口只有三十里的三屯营时，前哨传来急报：“日军已经逼近喜峰口了！”
  张自忠意识到情势相当严重，带领部队跑步急行，在3月9日的中午赶到喜峰口。他们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日军大队人马，追赶由热河退出的第五十三师，也正好到了这里。
  张自忠立即下令予日军以迎头痛击。于是一场阵地争夺战便展开了。双方都为了争夺各个高地而不顾一切地死拚，战火染红了天际，遍野枪炮与嘶杀声更是惨烈至极。
  血战三天，几个据点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形成相当艰苦的拉据战。双方损失都非常惨重，而胜负仍难分晓。
  这时候，张自忠三天日夜不休地指挥弟兄，研判战情。他发现，日军以野战炮不断地轰击，整个战况会越来越不利于我方。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若无突破的话，不消几天，就会被日军歼灭。
  “奇兵制胜！”
  他想，此时非出奇兵无法克敌。于是他将得力的弟兄集合起来，正色地对他们说：
  “我们现在需要一批敢死队；这次任务相当危险，怕死的不要去，不怕死的出来！”没想到他的部属竟然争相响应。
  很快的，一支由一千位自愿者组成的敢死队出现了。每人身背一把大刀，佩一支短枪，再带个手榴弹，随着旅长赵登禹、王治邦、摸黑由喜峰口两侧的董家口和潘家口翻过险峻山头，深入敌后，夜袭日军侧背。
  他们首先很利落地放倒了日军的哨兵，再悄悄地摸到日军阵营四周。血战几天的日军都睡得非常沉；他们头朝外，脚对着脚，围成一圈，而把枪支架在当中，一点都没有发觉中国军队已摸到了他们身边。敢死队员散开，每个人站好位置，屏住呼吸，握紧大刀，待听到一声“杀——”的令下，大刀齐飞，日军的头颅一颗颗滚离躯体。在一片刀光血影之中，大多数日军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已身首异处了。日本人有个迷信，认为头颅被砍断，则灵魂离不了身，将来不能投胎转世。看到许多同伴被砍，那些一向凶悍的日军吓得弃枪而逃，或跪地求饶，纷纷作鸟兽散，狼狈地向后奔跑。
  而在这杀声震天之际，忽然从树林子里传出炮声，原来他们的野战炮藏在里头，此时疯狂地朝我方突击军轰过来。
  “我们摸过去，宰了放炮的小子！”有人咬着牙说。
  “不行呀！你没看见炮体四周都有机枪掩护？我们只有大刀和短枪，到不了一半距离，就先被机枪打死！”
  “那怎么办？妈的，难道我们好不容易杀到这里，还要撤回去吗？”
  “我不甘心！”
  “老子比你不甘心呢！”
  就在大伙都又气又急的当儿，突然一位兄弟站起来：
  “我有办法了，看我的！”
  他说完，取下手榴弹，握在手中。大家还来不及问他话，就听到他大喊一声：
  “师长，我先走一步了！”
  随着喊叫声，他向炮阵冲去，众人耳中响起一声巨响，那位弟兄已随炮毁而身亡了。
  “老陈——”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
  接着又听到此起彼落的声音：
  “老陈，我跟你来了！”
  “小蔡，等我一步啊！”
  …………
  一个接一个的轰隆声响处，火光四射，弟兄们血肉横飞。烟尘散尽，弟兄们也已壮烈成仁了。
  因为他们的成仁而结束了这惨烈的一役，日本两个联队、一个骑兵大队总共三千余人被歼灭，十八门野战炮被毁，迫使日军向后撤退了几十里。这是自日本明治侵华以来，尝到的第一次败仗。日军在承德举行的将士追悼会上痛苦不已，公然承认这是一个奇耻大辱。
  这一仗使得自认所向无敌的日军，士气受到严重的挫折。
  因为这一仗，张自忠荣获蒋委员长迭电嘉勉，并颁发青天白日勋章。又经报端予以赞扬，各界团体及各地侨胞代表纷纷往前线慰劳，表达敬仰之忱。张自忠与二十九军的声誉由此大盛。于是华北各地出现了一首《大刀进行曲》，几乎人人随时都在唱，歌词是：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兄弟们，
  胜利的一天来到了，
  胜利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英勇的抗日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二十九军的英勇官兵，成为全国民众心中伟大的战士。
  五、真假汉奸 忍辱负重
  喜峰口之役结束，塘沽协议也签定，平津似已解除危急，张自忠便率领三十八师回到察哈尔。
  日军一心一意要使华北特殊化，经多次与我方会谈，威逼利诱，均不得结果。最后，日军阀以武力威胁，我方不得已，于民国24年12月，正式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日本对此并未满意，但鉴于我态度坚决，不再多加干涉。而我全国民众却相当恐慌。幸宋哲元表示拥护中央的立场，才暂时平息民众的情绪。“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之后，张自忠任该委员会委员兼察哈尔省主席，仍然统领三十八师。
  这时，日军阀的侵华计划并未停顿，仍在积极图谋侵占华北，鼓吹华北自治，散布谣言谓华北五省即将脱离中央，宣布独立。并放出许多对张自忠不利的流言，企图将他制造成一个亲日分子的形象。北平大学的学生信以为真，联名上书给这位
  他们心目中伟大的爱国英雄，劝他秉持民族气节，莫作民族罪人。
  张自忠接到这些书信，心中感慨万分。同时对日军的阴谋痛恨不已。为了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并粉碎日军的谣言，他公开发表声明，澄清自己的政治立场。他说：
  “余幼读经书，略知春秋大义，自忠不做对不起国家民族及张氏祖宗之事。”
  日军阀仍不死心，企图分化宋哲元领导的二十九军，造谣说冯治安、刘汝明两师长是“抗日派”，而张自忠则是“亲日派”。但是宋哲元军长并未中计，反而识破他们的诡计。且索性将计就计，调张自忠出任天津市市长，让他和日人多接触、周旋。
  张自忠接到命令，立即率三十八师，由察哈尔移驻到天津，将部队严密布置在市郊的小站、马厂、廊坊等地。
  日军以为分化伎俩收到效果，一方面拉拢张自忠，暗地里又放谣言说他已私下与日本军阀勾结，甚至还说他已纳了一个日本小姐为妾等等。而天津是个非常复杂的环境，其中有日本租界和驻屯军。居民相当不纯，张自忠明白自己在这个环境中，扮演的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角色，压在肩上的担子也十分沉重。
  ※ ※ ※
  民国26年元旦，宋哲元发表了《二十九军二十六年新决心》一文，又在1月20日发表《告同志书》及《冀察政务委员会与冀察绥靖公署会衔通令》。
  在《冀察政务委员会与冀察绥靖公署会衔通令》中，指示所属军政机关人员须认清下列四点：
  一、枪口不对内，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换言之，即不参加内战。
  二、侵占我土地、侮辱我人民，即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打他。
  三、扰乱社会治安之土匪，人人应得而诛之。
  …………
  这两项政策性的声明，表明了冀察当局的立场和决心，对于当时的谣传有了相当明朗的澄清作用。而华北军民也因此有了相当的安全感与欣慰。尤其是冀察当局适时采取了一些“中央化”的措施，更使得全国上下都很兴奋。
  可是在这个时候，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部的辅佐官寺平忠辅，对其组织表示：
  “现在的华北和以前我在时的情况完全不同。不仅如此，连去年（1936）华北处理要纲公布时的气氛和今年就已有极大的差别。特别是上个月（1937年2月）三中全会之后，抗日的空气弥漫京津一带。总之，已是大祸临头，没有时间试行五省联盟之构想。如何使宋哲元逃不出我们的掌握，乃是北平特务机关应尽全力的任务。”
  可见日方对华北特殊化并未死心，同时也想将宋哲元握在掌心，使之听命于日本军阀。他们便想出一个计策，由日本驻天津的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出面，提出邀请冀察当局派人到日本考察，甚至还答应一切经费由日本退还的庚子赔款中支付。
  宋哲元当然也识破日人的用心，为了减轻日方的压力，缓冲一下双方情势，决定派人前往，并命张自忠任团长。
  张自忠接到命令，知道这一趟赴日，一切谣言都无法澄清了，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他无奈也拒绝不了。
  这其间，《中央周报》对于《天津来信》，作了以下的分析：
  “迺者华北盛传我对冀东察北两伪组织将采如何解决方案之说，播弄时局，致日军部昼夜警惕，惟恐我果有此举，同时并虑其腐心致力多年之华北五省明朗化局面，有被我切崩危险。所以一方监视我军事行动与要人往来，并散播不利于我空气，若孔特使（祥熙）赴英，此间日方摭拾浮言，造作谣诼，殆无所不用其极。而华北要人近来赴杭甬谒见我最高领袖，此亦仅职务上必具之行动，讵日方亦万分嫉视，疑有何不利于彼方命令携回。华北经济提携问题，月来谈判等于停顿，其所以致停顿原因，则因日方只唱高调，难成事实。龙烟铁矿、津石铁路资本，迄未筹得，论理非关我不合作之事，乃日方疑心生暗鬼，反指华北当局毫无诚意。军部多数幕僚主张返回24年6月以后对华北强硬政策。此次张自忠等赴日考察团之发起，在军部之意，除使张等悚于日本之富强，自动彻底亲日外，则欲拉住冀察一部实力派头脑简单分子，根本排除其抗日反日思想，而无形中做到破坏我收拾华北计划。宋哲元本人原不主张派员东渡，惟此中有人为张自忠运筹帷幄自命不凡者，力纵恿张领导前往，迄今外间对该团虽多传述，但已不能影响该团之行矣。”
  在张自忠决定了行程之后，各方议论纷纷，认为他此行负有与日方秘密交涉的任务。张自忠极力否认，对英国驻天津总领事阿佛莱克等人都公开表示，他此次是奉宋哲元将军的命令前往日本，纯粹是一种礼貌上的访问，没有特别任务。为期大约一个月。
  虽然如此，但是外交部驻北平特派员程锡庚（伯昂）却给
  外交部拍了一封电报，指出张自忠赴日是想与日本商谈收回冀东、察北问题，而日本关东军与华北驻屯军在天津开联席会议时，也曾决议反对张自忠到日本去和外交当局商谈“冀东”问题。这一报告，等于指明了张自忠的日本之行负有政治任务。
  再加上宋哲元在4月23日，张自忠启航之日，对一群日本新闻记者发表谈话说：
  “中日为远东大国，应对于远东事件共同负责。否则他人获益，而中日两国俱蒙不利，渠希望两国负责领袖，各了解其本国地位，而勉力消除现有困难，并根据平等与相互之原则，以增进双方之繁荣与和平。”
  这番谈话，也似乎隐约透露张自忠此行并非纯为礼貌上的拜访。所以，尽管张自忠曾对别人表示这趟日本之行他并不愿意，但在启程之前，对敏感的新闻记者所发表的谈话，也并未获得谅解。他说：
  “此次系旅行性质，并考察日本军政工商航空等状况，俾作借镜。如有机会，亦将与日本朝野人士一谈，但并无政治上使命。在日最多担搁40日，归途将取道青岛返津。秋季并拟赴欧美一行。”
  于是，他惆怅地带着考察团团员十六人，搭乘“长安丸”由塘沽出发，前往日本。26日抵达门司港，28日到东京，开始考察。
  他在日本的活动、言行都非常谨慎，而日本人却夸张渲染，说张自忠对此行“至为满意”。寺平忠辅也公开表示：
  “内地组（即张自忠所率之考察团，另一组是李文田、张凌云等人的青岛组）从东京、京都、奈良、大阪等地开始，就受到各方面热烈的招待，满载而归。每个人都满脸喜气，亲日
  气氛的造成已收到相当的效果。”
  事实上，张自忠在日本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大部分都是花在交际与游览，他个人从没有与任何日本人作任何接洽。
  在几次的应酬中，只有一次谈到具体问题。那是日本陆军大臣杉山元谈到华北经济提携问题，张自忠说明了我国中央与地方的意见，并且一再申明，中日经济提携的前提是消除政治障碍，而消除政治障碍首先必须消除冀东伪组织。其余都没有具体详谈。
  但是，外交部北平特派员程锡庚却又在5月21日拍了一封电报给外交部情报司，密报说：
  “张自忠在日商谈收回冀东、察北问题，闻日方所提之条件，一部分为日在华北驻军3万，分配山海关、北平、津浦路等地。津石路由日方修筑，龙烟矿归日人承办。”
  但程锡庚并没有说明消息来源，而在日本的战事文件中，却没有任何记载说明张自忠在日期间有失体面或有亏职守的言行。
  考察访问预计6周的时间，后来宋哲元以电报催其返国，于是他提前在5月23日离开日本，26日到达青岛，28日抵济南，第二天就回到天津。连同往返行程只有三十五天。
  他回到青岛时，对眼前大批好奇的记者，只是几句泛泛之词，并未多谈。到济南时，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招待他，他也没有发表谈话。一直到29日回到天津时，向冀察政务委员会提出报告之后，才对新闻界发表了书面的谈话：
  “此次赴日考察，为期共三十五日，以在东京、大阪两处考察各工厂停留较久。此外在西京、名古屋等处，均未多停留。日本工商业近年来确有长足之进展。尤其纺织业与航空业，进
  步更速。关于军事与市政，亦略为参观，惜均因时间关系，未能详细考察。至所得材料，拟整理成帙，供各界研究。再此次在东京、大阪等处，曾与日本军政实业界要人晤谈，但亦系普通酬应。”
  但是他的这番书面谈话，一般舆论并不全然相信。而他的“所得材料，拟整理成帙，供各界研究”也一直因公务繁忙而没有兑现。于是，各方对他更是冷嘲热讽，亲朋也电函交责，他被指责成了人人痛恶的“汉奸”。
  他每天早晨醒来，摊开报纸，尽是对他的指谪诋毁，那种辱骂的文辞映入他眼帘，他忍不住把报纸揉成一团，摔向墙去。他闭上眼，极力地克制与压抑，使得他全身抖颤不已。
  可是，他终究以沉默来承受这种不公平的攻訏。因为他想到，中央方面有指示下来，要他与日本接触时，尽量忍让，为了国家，必须与之虚与委蛇。他更没有想到，这只是漫漫崎岖之路的开始而已。
  ※ ※ ※
  民国26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在日军策划下爆发了！二十九军先是在北平外围和日军周旋。到7月25日，日军开来大批增援部队，并且开始以步兵和炮火联合向北平城郊攻击。同时出动轰炸机协助。我方守军只好奋力抵抗。
  7月28日，日军偷袭南苑的二十九军军部，我方人员伤亡非常惨重，佟麟阁副军长和赵登禹师长因而殉国。日军分为四路，大举进攻，在张北和古北口同时动手，目标指向平、津。二十九军因军部被袭击，指挥系统一时显得凌乱，部队也有些涣散。宋哲元接到蒋委员长的电令：“退守保定，坐镇指挥。”
  宋哲元接到命令，立即安排撤离。同时想到撤退大军需有
  相当的时间，必须留下一人来和日本拖延时间。他想到被日方及舆论指为“亲日派”的张自忠，留他下来应付日军，至少一时还不易被日军发觉。于是，宋下了三道手谕：
  一、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由张自忠代理。
  二、北平绥靖主任由张自忠代理。
  三、北平市市长由张自忠代理。
  在以电报向中央核备的同时，命令张自忠分别接任。而宋哲元本人则带着秦德纯在当天（7月28日）晚上9点，离开北平市，转往保定，将残破的局面，留给张自忠去处理。
  张自忠一向对宋哲元军长非常敬重，任何艰难的任务，只要宋哲元交付下来，他从来没有怨言。
  然而，这次却是个非比寻常的任务！
  以前，当报纸大骂宋哲元等二十九军为汉奸时，宋哲元曾以镇静隐忍的神情对属下秦德纯等人说：
  “我们奉了中央的训示，要委屈求全，支撑危局，其中的内情，一时不便向全国人民公开，当然是难以为人谅解，现在报纸上用五号小字骂我们是汉奸。我向你们保证，有一天绝对让他们用头号大字，登载我们是民族英雄！你们放心好了。但是，目前还是要以最大的耐性忍下来。”
  而这次，宋哲元带着秦德纯等人仓促间准备离开了，就留下张自忠一个人苦撑，张自忠想到今后的种种困境，禁不住感慨地对秦德纯说：
  “你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恐怕要真成汉奸了。”说完，苦涩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秦德纯当然能体会他的心情，安慰他道：
  “这是战争的开始，来日方长，一切要盖棺才能定论。只要你是誓死救国，我相信，终会有被全国谅解的一天。”
  “哪一天啊？”张自忠黯然地自问。战争期间，一切都无法预测。身在虎穴，更难以预料了。
  “好兄弟，请多珍重！二十九军的所有弟兄的安全，以及平津人民的生命财产都需要你来维护。好自为之！”
  宋哲元、秦德纯等率领二十九军离开北平，张自忠振起他沮丧的精神，接下北平市长等三个职务，忍辱负重地和日军代表虚应周旋，假意洽商日军入城协议，以分散日军的注意力，并延滞其军事行动，来争取时间，供二十九军撤退。
  在这种情况之下，张自忠想辩白都没有机会了，全国舆论把他骂得几乎成了过街之鼠。
  已随宋哲元军长撤走的二十九军，人人都在撤退途中大骂张自忠背叛国家与长官。其中三十八师的弟兄们，也觉得疑惑，平日教育他们要忠心爱国的张师长怎么会变节，沦为汉奸呢？由于宋哲元等知道实情的人不便明讲，一直保持沉默，这个疑惑就成了真的了。
  在芦沟桥抗战军兴之后，北平城内学生和民众的爱国抗敌情绪高涨，大家同仇敌忾，一心要为祖国而战。而一向是民众心目中英雄豪杰的二十九军忽然连夜撤离，张自忠紧接着掌理北平市长等三个职务，舆论便纷纷报道张自忠卖国，逼走了二十九军。这“逼宫”的消息被描影绘形得相当逼真，民众真是热血沸腾，忿恨到了极点。
  又因日本发布消息：在7月19日，张自忠与张允荣已共同签署和日本华北驻屯军之间的所谓“细目协定”，谓其已接受了日本人所提出的一些无理要求。他当真成了厚颜无耻的大汉奸了。虽经宋哲元发表谈话，为其辩解：“哲元对于此事之处理，
  求合理合法之解决，请大家勿信谣言，勿受挑拨。国之大事只有静候国家解决。”仍然得不到民众的谅解。
  三十八师的弟兄，沿途不断因师长的“变节”而被指责。只要看到带着三十八师徽号的人，总是先骂几句，然后讽刺道：
  “你干嘛要走？你们的师长当了皇帝了，留在那儿去享受荣华富贵吧！”
  这些话听在三十八师的兄弟耳中，真不是滋味，他们怎么都想不透他们所敬仰的师长会真是人人口中的“大汉奸”。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根本无法为他辩解，只有偷偷地把三十八师的符号拿下来，放进口袋内。从前以三十八师为荣，现在却因是三十八师的人而觉可耻了！
  北平市内的学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绝不能容忍全国抗战之时，还有汉奸在卖国。大家游行示威，非赶走卖国贼不可。街头巷尾贴满标语指责他，连他的公馆门外都不例外。他公馆内的佣人一一愤而离去，所有亲戚朋友也不屑再与之往来。他的夫人和子女都无法忍受，整天锁在门内，不敢出门见人。而他不但对自己亲人都不能明说，连家都不得回，出外行动也都须偷偷摸摸的。
  市政府门前，更有成群的民众，经常聚集在一起，对着在里头办公的张自忠，高喊着：
  “张自忠是汉奸、卖国贼！”
  “打倒张自忠！”
  “滚出北平去，大汉奸张自忠！
  ………”
  张自忠并非聋子，不会听不见这些高声的喊叫。他的心并不麻木，不可能无动于衷。尽管眼泪都险些被逼出来，他还是长叹一声，将泪水咽下去，也将满腔的委屈全挤到心的最底处。
  可是，他能强自镇静，跟在他身边的亲近侍卫大个子（名廖保禛，张自忠临清同乡）却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质问他：
  “师长，您为啥不说一句话？让所有的人误会您，攻击您，难道您真当了汉奸吗？传到家乡，您不怕丢了我们家乡的面子吗？”
  张自忠缓缓抬起头，望了望眼前这位侍卫，叹了口气：
  “连你也怀疑我了？嗯，大个子？”说完站起身来，走向窗口。
  “我当然相信师长不是汉奸，可是大家都这么说，您却没有任何表示，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叫人不得不怀疑……”大个子急得脸都胀红了，声音更是愈说愈激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窗口“哐噹”一声，张自忠身边的玻璃被人从外边丢了颗石子，砸碎了，碎片溅了一地。
  “他妈的！这成了什么世界？看我去教训他们一顿！”大个子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要冲出去。却被张自忠一把抓住了。
  “不要去，随他们闹吧！”
  “为什么？师长！”大个子嚷了起来。
  张自忠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
  “师长，既然您不是汉奸，我就要跟他们理论，叫他们不要冤枉好人啊！”
  “唉！大个子，听师长的话，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不会有人相信的。”
  “师长，您……”
  “你可以放心，师长永远都是你的师长，绝不会变的。”
  大个子抬起头，他在师长泪眼中，看到师长痛苦的眼神。他想：我怎么可以再增加师长的痛苦呢？
  ※ ※ ※
  日军终于发现了第二十九军已全部退出北平，转向西南部署，便疑心到张自忠。而这时，留在天津的三十八师参谋长李文田又忍不住日军的欺侮凌辱，擅自作主，率领部队向驻在天津的日军开火。这样一来，日军便识破了张自忠并非如外界所言是亲日的中国汉奸，仍然是一个顽强的积极抗日的将领，根本不可能与日方合作。所以，日方认定了张自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便打算进军北平，另外再制造一个“大北方人民自卫组织”，供其驱使。
  在张自忠这一方面，由于日军已视他为无利用价值者，日本驻华北最高头目土肥原等人对他便百般骚扰，侮谩有加。张自忠全都忍了下来。可是，在这形同孤立的城内，有日本特务在监视他，他根本无法使用军政职权，同时自身也岌岌可危。
  然而，他处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仍强装镇静，每天照常上班办公，以分散日军对他的注意。同时，暗中派人到黄河南岸东阿一带，打听二十九军撤退及收容的情况。
  他的学生兼部属刘振三得到张自忠的消息，兴奋异常，就要来人回去向张自忠报告说：
  “市长什么时候回来，我就自带四百人的便衣队到北平郊外迎接。”
  张自忠接到口信，感到相当安慰；并且知道了队伍撤到永定河以南，已经过一次大整编，把二十九军重新编为五十九、七十八、六十八三个军。原来的三十八师编为五十九军，宋哲
  元代理军长。下设两师，刘振三即为其中之一师长。他立刻用暗语回了一封信：
  “我自接了聘书，怎么能不去上课呢？期满，我就要辞职回家，你不用来了。”
  ※ ※ ※
  日军在8月4日驻进北平，本打算逮捕张自忠。张自忠知道消息之后，率领了手枪营的弟兄，准备暗中逃往察哈尔。在中途却因遇到日军的检查而重返城内，暂时避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里。而他的部属们深知，这时再不设法出去，拖久了，恐怕真脱不了身。于是四处设法，找到一位在太古洋行里当买办的。叫赵子青的人。由于以前二十九军常买外国枪炮，全经由太古洋行经手。于是他向太古洋行接好头，由他们想法送张自忠安抵青岛。
  9月3日，张自忠坐上太古轮船公司的汽车。为避人耳目，只带了“大个子”廖保祯一个随从，出北平到天津。
  天公作美，吉人天相。当天正好是个下雨天，汽车玻璃上都溅满泥，从外面看不太清楚里头人的面孔。又因为是洋行的汽车，没受多大阻挠，便顺利地到了天津的太古公司。不久，该行一艘轮船候在港口，等张自忠一上了船，便离港直航青岛。张自忠匆忙得连天津的家都顾不得回去一趟，只在港口匆忙中留了信和一些钱，托人送到他家里。
  轮船驶出港口，张自忠可说已获安全了。这时恰是破晓时分，远处天接水之际露出曙色；不久，柔和的朝日照射着海面的粼粼波光，呈现一片美好的景象。但是站在船头甲板上的张自忠，却没有心情欣赏这般景致，他回头望着逐渐远去的天津，心中被在平津两地时的往事翻扰得不能安宁。
  他呼出一口气，尽量仰制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噩梦般的往事，转个身，朝灰濛濛的前方望去。这一去青岛，将又是一个情况未明的开始。不知道会有些什么问题在彼岸等着他，不知道有多少重危险在前方等着困住他。他茫然而迷惘了。
  突然一个浪头打到甲板上来，溅湿了他的裤管，一阵凉意直入肌肤，他猛地一惊，神志也在此时清醒了。一直潜藏在他骨子里的刚毅武勇之气，一时之间全涌了出来。
  这时，他突然忆起一个小事件；那是在他当天津市长任内，有一次某个极为重要的晚宴中，在座的都是天津市高级首长。宴后闲谈时，财政部华北统税局局长彭涵峰，曾留学英国，并懂得相术，而且相得颇为准确。在大家怂恿下，为宾客看相助兴。唯独看到他时，却不肯说话，张自忠觉得奇怪，要求他直言不讳。他停了停，才大胆地说：
  “将军是一个为国殉职的相。”
  此语一出，在座都哗然吃惊。张自忠愕了愕，随即哈哈大笑，说：
  “我难得有这样一个相！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真是我的光荣。”
  这段插曲，后来在天津各界传开来。有人告诉他，大家对他的豪气干云，由惊骇转而敬佩了。
  这时在船上想起这段小事件，他笑了起来。
  “我这毁谤丛集的身子，只有以战死沙场才洗刷得干净。看来，彭先生看的相确是有一点道理的。”
  滔滔白浪继续冲击着船板，张自忠坚定地下了个决心，要以身殉国了。
  六、真相大白 重膺军职
  张自忠搭乘英国太古轮船，按原来的计划，从天津直航青岛。但是到了青岛之后，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怕学生会对他有激烈的举动，不敢贸然让他上岸。船因而折回烟台；从烟台上岸，到达济南。
  张自忠到了济南，韩复榘仍然对他不放心，一方面是因为最早在十六混成旅、西北军时，就对他有成见，再则他的“汉奸”身份未明，中央的命令也还没下来，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于是，便派了省府委员张樾，表面上是去陪伴他，事实上是就便监视。
  好不容易摆脱了两个多月以来的恶梦，到了安全地带，行动尚要受到监视，张自忠感慨之余，有说不出的难过。
  这时，在泊头镇督战的秦德纯，奉宋哲元的命令，赶到济南来看他。好友见面，恍如隔世。他急于想回军队，当然更急于向中央请罪。但是，在一切事实真相尚未公布之前，人人对他仍具有很强烈的反感，要是擅自活动，被激动的学生发现，或被当年二十九军的部属看到，后果真不堪设想。秦德纯劝他，暂时还是静待消息的好。
  “张自忠啊张自忠，什么时候才能还你清白之身呢？”他经常如此苦闷地反问自己，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他没有办法，只有每天待在韩复榘为他安排的住所里，耐心地等待中央的命令。
  秦德纯与他见面之后，立即打电报给军政部长何应钦将军，报告说他奉了宋哲元将军之令，偕同张自忠到中央报告请罪，但各方谣传甚多，恐对张自忠有所不利，请示能否前往。不久就得到何部长的复电，嘱“即同张市长来京，弟可负一切责任”等等。
  张自忠看了复电，非常高兴，觉得澄清之日不远了，不再那么沮丧。他随同秦德纯到南京去。而韩复榘仍然不放心，还是派了张樾同往，负责监视。
  当火车到达徐州站时，月合上突然传出一片吵闹声，三十几个学生来势汹汹，要上车去搜查汉奸张自忠。张自忠在慌乱中，被秦德纯安排躲在货车厢里，然后秦德纯再让四名学生代表上车谈话。他一再向学生们保证，张自忠并非如外面所传说的，是个汉奸，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学生们不肯相信，非要搜查不可。秦德纯只好带他们查看各车厢的房间，都搜不到人，他们才不甘心地离去。
  一直到火车再行开动，张自忠才被请出来。连日来的折腾，再加上这一次惊惶，他已经心力交瘁，精神都快崩溃了。
  他们到了南京，街上也都张贴着辱骂他的标语。军事委员会还有人主张组织军法会审。甚至有些人想借着群情沸腾，张自忠又百口莫辩之时，乘机收编他的部队，而在中央兴风作浪，推波助澜。
  他们到达以后第二天，他由秦德纯陪着去晋谒蒋委员长。见了委员长，张自忠立正请罪，他说：
  “自忠在北方失地丧师辱国，罪有应得，请委员长严加惩办。”
  委员长看到他精神不佳，立刻很亲切地说：
  “你在北方一切情形，我都明了。我是全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切统由我负责。你要安心保养身体，避免与外人往来，稍迟再约你详谈。”
  等了三天，委员长再度接见他。这次对他在北方的一切，嘉勉慰问一番，并殷殷垂询他的健康情形及生活状况。语气祥和诚恳，被误解了这么久的张自忠听了，真是感动万分。
  临行，委员长还对他说：
  “等你的健康完全恢复之后，我会让你重回部队，让你再有机会报效国家。并且，你可以到前方去看看你的长官和部属。”
  晋谒出来之后，张自忠坐在车内，禁不住流下眼泪，好似这些日子来的委屈，一下子全倾泄出来了。连昔日的老同事对他都不放心，派人监视他的行动，而最高领袖却能如此谅解他，关怀他。他觉得以往所受的一切苦楚，都不算一回事了。他激动地对身边的秦德纯说：“如果委员长命我再回部队，我一定誓死报效祖国。”秦德纯安慰他说：“荩忱，委员长是一定会派你重回部队。现在你总算恢复清白之身，可以好好报效国家了。”
  “委员长对我实在太好了！”
  “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委员长还曾帮过你一个大忙。”
  “啊？什么事？”
  “有一次委员长在南京官邸，招待平津在京学人午餐。其间胡适先生向委员长陈述意见时，说到你的问题，他说：‘在战时国际公法上，一个守城军人与敌军协议入城条件，以保存城市人民生命与文物，在道义上是可以容许的。请委员长关照京沪各报，不可任意批评张自忠。’”
  “真的？那么委员长怎么说？”张自忠急切地问。
  “委员长就说：‘我告知他们，不许批评张自忠；我信任他
  是抗日的。’”
  张自忠听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有一阵子京沪一带的报纸对你的批评大为减少。大概是26年8月份。”
  张自忠想了想，摇摇头。
  “当时我在天津，整天对付日本人，有忙不完的事，对报纸的批评，也没去多注意。”他苦笑了笑。“大概是被骂得麻痹了。”
  “我了解你当时的处境。”
  ※ ※ ※
  这时候，担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李宗仁刚到南京，也听到许多关于张自忠的传闻。他便找了几位当年西北军中张自忠的旧同事，调查他的为人。打听之下，所有的人没有不极力为他辩说的。人人称赞他为人侠义，治军严明，指挥作战时更不愧为西北军中的一员勇将，断然不会变节当汉奸的。
  李宗仁听了之后，私下对张自忠颇为惋惜。特地派人请他来谈谈。张自忠起先不肯去，他认为自己乃待罪之人，经不住李宗仁再三地恳请，才去见他。
  李宗仁见了他，对他非常客气。取了一支烟给他，还亲自为他点火。接着，便诚恳地对他说：
  “荩忱兄，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但是我想中央是明白的，你自己也是明白的。我们更是谅解你。现在舆论界责备你，我希望你原谅他们。群众不知底细才骂你，你应该原谅他们，他们的动机是纯洁的……”
  张自忠坐在一旁，低声地说：
  “个人冒险来京，带罪投案，等候中央治罪。”
  李宗仁安慰他说：
  “我希望你不要灰心，将来将功折罪。我预备向委员长进言，让你回去，继续带你的部队。”
  张自忠听了，感激地说：
  “如蒙长官缓颊，中央能恕我罪过，让我戴罪图功，我当以我的生命报答国家。”
  张自忠道谢之后离去，李宗仁立即去拜访军政部何应钦部长，何应钦也有意成全此事。李宗仁又去见委员长，为张自忠辩解脱罪。他说：
  “张自忠是一员忠诚的战将，决不是想当汉奸的人。现在他的部队尚全师在河南，中央应该让他回去带他的部队。听说有人想瓜分他的部队，如中央留张不放，他的部队又不接受瓜分，结果受激成变，真去当汉奸，那就糟了。我的意思，倒不如放他回去，带罪图功。”
  委员长听了，笑着说：
  “其实你太心急了，我本来就预备让他回部队去的。只是他现在身体健康情况不太好，我要他好好休养一阵。再说，现在外边谣言还没有全部止息，我怕对他不利。想等这阵风潮过去，他的身体也恢复了，就会叫他回部队去的。”
  “既然委员长早有安排，那就太好了。不过，现在我们需要象他这样的人才来带兵作战，若能早些让他回队，就增多一分战斗力。让他以行动来表现，谣言也就自然会消失的。”
  不久，便有命令要张自忠回到他的部队去，并编入第十一战区战斗序列。
  张自忠接到命令，兴奋异常。让他重述军职，等于中央对他以往的一切已经完全信任，也表示了他的“汉奸”身份已获澄
  清。他到这时才完全放下心来。对委员长等长官如此爱护他，有很深的铭感。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要不是诸位长官的谅解，我就是不在北平被枪毙，也将长陷缧絏之中，永远成为民族罪人。今日蒙长官的成全，恩同再造，我要好自为之。在有生之日，以热血生命报效国家，不负知我者之厚望，并以报知遇之恩。”
  ※ ※ ※
  12月7日夜里，驻在李元屯的五十九军，早已经得知他们以往所敬爱的长官张自忠师长并不是汉奸，而是临危受命，忍辱负重。大家既感到兴奋又因先前的误解而惭愧，对这么一位伟大的长官，实在不应该有所怀疑才对的呀！
  这天晚上，部队里准备了一些饭菜，迎接久不见面的老长官。大家集合在大操场上；张自忠踏上讲台，只说了一句话：
  “我回来了！”
  台上台下都忍不住激动地掉下眼泪。张自忠带着欣慰的泪水，望着台下这群昔日的部属，他抑制着波涛起伏的情绪说：
  “今天我回军，除了要和各位共同杀敌报国之外，就是要带领大家去找一条为国家而死的道路，看看将来我们会死在什么地方！”
  他一说完，全体官兵一致鼓掌，表示响应他的誓死决心。这时候，大家也跟他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张自忠在部队中所说的这段话，经过报纸的披露，几个月来大家对他的怀疑、误解、攻訏，立刻烟消雾散，纷纷用各种方式表达敬爱之意。
  27年春，他回部队不久，就发表为五十九军军长。这个军长职位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宋哲元都兼任着，没有委派别人担任，其实是留着等他回来的。宋哲元对他如此信任、爱护“逼宫”之说，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七、身先士卒 功勋彪炳
  张自忠重任军职之后不久，南京即告沦陷。27年的正月，日方的“中支那派遣军”沿津浦铁路北上，企图渡过淮河防线，一举进窥徐州、海州。我方守军于学忠率部众浴血苦战。到2月初，临淮关、小蚌埠两地都被突破，情势十分危急。
  张自忠奉命增援。他率领五十九军急急驰往战地。从2月11日到22日，苦战十余日，才收复了小蚌埠、曹老集等地，却敌军于淝水之外。
  原阵地收复之后，张自忠将防务交给原来之守军，还师徐州，作为第五战区总预备队。
  临沂为鲁南军事重镇、战略要点，屏障徐州、海州，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第五战区为了掩护大军集中，准备会战，命令驻防在海州的庞炳勋率领第三军团，兼程进驻鲁南。
  果不出所料，华北的日军紧接着南下，进窥鲁南。他们的板垣第五师团与矶谷第十师团，都是配备了飞机、巨炮的精良机械化部队，从兖州、临沂南侵，欲图以迂迥包抄战术，与沿津浦铁路北上的日军合攻徐州，歼灭我军的主力。
  我军第五战区为抵制日军南下，令庞炳勋协同沈鸿烈率部截击敌军，与日军鏖战。
  两军在临沂城北约三十里的汤头葛沟之线展开鏖战。板垣第五师团受到猛烈攻击，其精良的武器也抵挡不住，曾一度被迫向后撤退三十多里。随后，日军第一〇五预备师团出现，
  我军立即再予以痛击。但是，日军借着飞机、大炮轰炸掩护，作全面总攻。将我方的阵地一一夷平之后，大军便蜂拥而上。
  我军所有战斗人员悉数上阵，但日军却前仆后继，似乎有死不完的人。我军到最后，连所有的担架运输兵及文书、伙夫、马夫等，都拿起武器，参加战斗行列。
  连日激战，滕家官庄、傅家池草坡敌争我夺，失而复得，又是一场艰苦的血战。我军牺牲重大，不得不退守临沂近郊，固守三官庙、九曲店阵地。并在与临沂城仅一水之隔的城东沂河东岸由补充团警卫营构筑桥头阵地，严阵以待。
  庞炳勋坐镇司令部指挥，准备背水一战，以便使国军准备徐州会战的兵力能顺利集中。同时，阻滞延缓板垣第五师团的行动，使之难以预期与矶谷师团会师徐州。
  临沂告急，战区统帅获知危急情况，为确保临沂，争取会战准备时间，先派了战区参谋长徐祖贻到达军团，传达作战计划，并协助指导作战。
  此时，敌我双方战力经过数番激战，消耗甚巨。配有精良武器的日军，也显得疲备不堪。双方成了僵持的状态。在此战况中，必定要使我军掌握机先，转守为攻，各个击破，消灭板垣部队，解除徐州外围的威胁，然后才能从容准备大军会战。所以中央统帅部决定派一部队前往助阵，选定了张自忠。
  因为张自忠的军队战力坚强，长城抗日在喜峰口大胜日军，士气高昂。而临沂这一战关系到国运及抗战前途，绝不能失败。
  张自忠接到命令，立刻整理部队，即时开拔，急行军开往战场。他在出发前，接见战地记者舒宗侨时，坦诚而沉痛地发表了他的壮志豪情，他说：
  “军人要报国，很简单讲句话，就是怎样找机会去死。我认为国家所以闹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军人之罪。十几年来，要是军人均能体认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敌人决不敢来侵犯，我们军人今天要想洗刷罪恶，完成对国家的责任，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光荣的为国家去死！”
  部队一天一夜驰进一百八十多里路，在第二天薄暮时分赶到临沂。
  五十九军的到来，无异是守军的一剂强心针，一时军心大振。张自忠到了司令部门口，庞炳勋接到卫兵来报，迎了出来。两人站在机枪声清晰可闻的门口，紧握着双手，任炮弹从头上呼啸飞过，久久都分不开。
  当他们并肩进入办公室，院中就响起一声巨响，一颗敌炮落下爆炸开来。仿佛为张自忠的莅临鸣放礼炮，以示欢迎。庞炳勋镇静地说：
  “荩忱老弟，你来得正好。你看这里多热闹！”
  张自忠也为他的镇静叫好。庞炳勋紧接着说：
  “上午徐祖贻参谋长在电话里问我还剩下多少预备队。老弟啊，我的部队都在前线伤的伤，死的死。现在的补充团在担任九曲店附近的作战，连我的警卫都增援到第一线去了。再有的话，只是我了！不过，不管情况如何，我是决心在这一战中和敌人拚斗到底的。”
  张自忠看他指挥若定，又信心坚定，也笑着对他说：
  “大哥，你放心好了，我绝对尽力帮你打赢这一仗！”
  说完，两人相对朗声大笑起来。别人看见他俩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竟然还谈笑风生，不得不佩服其大将之风。
  庞炳勋忽然对张自忠幽默地说：
  “老弟，人家都说你在北平当汉奸，我才不相信。”
  被人指到痛处，张自忠只有苦笑了。
  庞炳勋接着说：
  “记得我们在北平和宋明轩曾经通电全国，声明：‘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所以，我对你非常放心。”
  “委员长和宋先生以及所有袍泽，对我如此爱护尊敬，幸好我没有死在北平。否则我一辈子就是汉奸，任何人都不能为我洗刷这个罪名了。”
  “我今天倒要他们看看，张自忠是不是汉奸？”
  然后张自忠听取简短的敌情报告，会同徐祖贻参谋长商定反攻作战计划。
  ※ ※ ※
  3月13日，我军拂晓开始出击。由五十九军主攻，军士大队首先从庞军左翼敌前渡河，张袭敌军。由第三十八师一一四旅的董升堂旅长领导，强行渡过火网密织的沂河，真是寸步难行。他们心里只记得以往张自忠师长的训示：“军人就是要不怕死”，所以没有人为枪炮所阻。个个冲向硝烟弹雨之中，无视无情的炮火。前面的弟兄倒下去，后面的继续补上。伤亡弟兄的鲜血，把沂水染成一条红河。
  张自忠也亲自指挥主力攻向临沂以北的敌军阵地。经过一昼夜，猛烈的攻势，将板垣师团的片山旅团完全击溃。日军节节败退，张自忠终于收复了日军据以为主阵地的茶叶山，粉碎他们攻下临沂重镇的美梦。
  其他几路也发挥了“以死求胜”的战斗精神，对日军展开猛烈回击，深入敌后120多里，在沂河东岸和营县之间，与日军苦战七昼夜，消灭日军长野、片野、粟饭原三个联队九千多人。
  四十军第三十九师各旅，协同友军展开攻势。由于有了友军增援，士气大为振奋。从右翼甘屯、寇屯向日军侧背进攻，夺下日军后方兵站尤庄子，获得粮弹等战利品无数。
  敌军主力已被击溃，各路又一一被猛袭。兵败如山倒，他们已知欲振乏力了，便纷纷后退。我军又乘胜追击日军的残余部众到费县，沿途敌军伏尸遍野，遗弃的器械弹药不计其数。
  日军仍不死心，欲再夺取临沂。板垣师团重新整顿，再行攻向临沂。庞炳勋二次告急；张自忠立即班师奋击，再一次地和庞部里应外合，击溃号称“铁军”的板垣师团。
  至此，精锐的板垣师团不得不开始侵华战争以来的大撤退。我军首开抗战以来追击日军的记录，并稳定了第五战区之战局，使得日军不敢再小视我军。而临沂的安然无恙，确保了徐、海的安全，揭开了台儿庄大捷的序幕。临沂传捷报，中央获悉之后，特派军事参谋参议院长陈调元代表到临沂慰劳、嘉勉。此役更加提高了全国军民的抗战士气，增强了必胜之信心。国际舆论也对我国另眼相看。蒋委员长电令有“开抗日胜利之先河，莫不引为殊荣”等句嘉勉。所有参战官兵军心更振。
  张自忠重复军职之后，即实践抱负，打了一次胜仗。当年喜峰口一役，他在民众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又再度树立了。
  ※ ※ ※
  此时，原本计划要与板垣师团会师的矶谷第十师团，已经进入了台儿庄。按照他们的计划，该在一个月前，两师团就要在此会师，而后大举进师鲁南。日军当中，以这两个师团最为顽强，所有军官、士兵都受过很深的侵略主义之毒。当年发动“二二六”政变的日本少壮派，几乎都在这两个师团之中。若其计划能实现，两师团协力并进，南北相互呼应，那么豕突狼奔，真有可能将第五战区一举击溃。
  然而，日军怎么也没料到他们的“铁军”板垣师团竟会在临沂被所谓的“杂牌部队”所击败。临沂一战非但使板垣师团受挫，隔断了两师团的联系，同时又堵塞住其东南面的出口，造成日军进退维谷。
  4月初，这两支自命为日军主力的侵略军被我军在台儿庄击败，伤亡人数在两万以上，再度造成振奋人心的“台儿庄大捷”。
  这两次战役，我陆军发挥合作的精神，联合大挫日军，同时也证明了中国军队经过九个月的战争，仍有能力作运动战。4月8日，汉口大公报刊出了张季鸾的一篇社评：
  “……穷凶的日本军阀，忘了二千余年来我们祖先怎样教导日本脱野蛮而习文化，仗着半世纪工业的占先，竟忘恩负义，悍然欲灭亡我国家，奴隶我人民，这九个月随时随地充分发挥残虐的兽行。我们的军队，我们的人民，在此存亡主奴的关头，当然壮烈决心，绝对奋斗。今年以来，各战场形势的进步，就是以这种至哀至壮的心理为背景的。此次鲁南之役，业已激战月余，我们每一部队都尽了任务，每一个士兵都受了辛苦，且不惜任何牺牲，争着尽忠卫国。如孙震、邓锡侯部守滕县，武装甚劣，牺牲甚大，因其苦支数日所以保住徐州；张自忠、庞炳勋部坚守临沂，屡建战功；孙桐萓、曹福林侧击左翼，断敌交通，都是此次胜利的因素，而都有光荣的牺牲。
  “……这一战，证明日本暴力之不可恃。然而暴力还在，日本是步步向黑暗的深渊猛进而不肯回头的。我全国军民务须切实知彼知己，沉着奋斗。……”
  “临沂大捷”再加上“台儿庄大捷”，全国民心士气沸腾到极点，可说是奠定抗战胜利的一大基石。
  各界为表达对国军的敬仰，纷纷组团到前线劳军，充分表现了军民一心的景象。汉口的一个评剧晚会上，还贴出主轴戏码“台儿庄大捷”，将真人实事编写演出。戏一开始，先有八武将起霸，两将念：“杀气冲霄。”另两将：“儿郎虎豹。”再两将：“军威浩浩。”最后两将念：“地动山摇。”然后八将同念：“一心要把狼烟扫！”“俺！”“孙连仲”、“汤恩伯”、“池峰城”、“曹福林”、“孙桐萓”、“缪澂流”、“庞炳勋”、“张自忠”！（庞是花脸。张是白袍白铠，唱“长板坡”或“甘露寺”时之赵云模样。此八人均是临沂、台儿庄大捷有功之将）这时有众兵将、中军，导引着一位元帅出场。升帐后，念四句诗。然后道白云：“本长官姓李名宗仁，广西人也，只因东邻日本扰我国土，奉令镇守徐州，倾据探报，敌人某某师团有向临沂侧面进扑我台儿庄态势。台儿庄是我咽喉之地，必须派将前往迎击。诸将听令！”经一一唱名，将其他七将分别派遣出去。唯独对张自忠，看都不看一眼，即准备掩门退帐。
  张自忠于是大叫司令长官，说：“末将有一事不明！”“何事不明？”“两国战争以来，大小战役，无不参加，今日遇此重要决战，为何独不派末将上阵！”“并不是本长官不派你上阵，倒有一处十分险要之地，但想到你昔日在平津的失误，只好另选爱国善战的大将前往。”
  “啊呀呀！”于是张唱：“……中了敌人牢笼计……”于是派他上阵，再经过几个武打场面，并穿插庞炳勋上阵助战，然后台儿庄大捷，全国振奋！
  酷爱评剧的张自忠，听别人告诉他这件事后，非常高兴，他说：
  “我是奉命，并不是中了敌人什么牢笼计。但国人对我如此曲意爱护，尤其以评剧方式表白出来，而且把我形容成青年时代的赵云，真太有意思了！”
  八、徐州会战 武汉撤退
  日军自从在临沂、台儿庄两次战役之中，连连遭受重大的挫折之后，其作战指挥大本营震怒非凡，而且，日本国内人民亦表示不满。日本军方决心挽回其颜面，贯彻其侵略计划，重新布置，继续进攻，好稳定其民心士气。
  于是，从民国27年4月中旬开始，日军便逐渐从华北及华东各地集结了将近十个师团的兵力，准备包围徐州，歼灭我军第五战区的主力军团。
  在张自忠这一方面，从接了五十九军军长之后，整训军队，本奉命向南开往淮河北岸，增援于学忠部队。但临沂情况危急，临时又被抽调，前往救援。经过临沂、台儿庄两役，他和部属几乎没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之后又继续率领部队，转战邳县、丰沛、萧县一带，几十天的血战，弟兄们的伤亡人数也超过一万了。
  虽然官兵都疲累不堪，有位士兵形容当时累得连在激战中稍不留神，眼睛就睏得合上了。真是危险万分。但是在张自忠的指挥之下，仍然死命抵抗，敌人始终未能越雷池一步。我军的第五战区才得以从容部署，使大局保持稳定。
  到了5月中旬，我军最高统帅部对整个形势加以审度，眼看日军不停地将各路军队调度过来增援。为了不让敌军的计划得逞，我军决定放弃与敌决战。
  于是，留下第二十四集团军在苏北，第六十九军及海军陆战队在鲁南，分别建立游击基地，以实施敌后牵制性的战斗。其余的全部主力，都向西南方面转进。于5月18日开始，主动撤出徐州。张自忠的五十九军，奉命担任殿后的掩护任务。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撤军行动，需要的时间要比26年7月底的二十九军撤出北平要长得多，同时也危险得多。张自忠每次所接受的任务都是最艰巨的。因为大家都对他信心十足，再困难的任务，只要放到他肩上，似乎就不会有问题了。
  这次他承担下这项重大任务，带着连日征战未曾有过一日整补休息的弟兄，尽管再疲累，也须打起全副精神，掩护各友军撤退。
  这时，日军见他们包围徐州的计划失败，十分气愤。怒而对我方撤退的各部队，加以痛击。
  张自忠率五十九军一路上阻挡日军之攻势，掩护大军撤退；还要一边收容友军落后的伤病弟兄，捡拾枪炮和其他武器。
  在整个撤退行动之中，张自忠深知弟兄们的精神体力已全都是强弩之末，他只有不停地给大家打气，鼓舞他们。还命令所有车马等交通工具包括他的专用车马，全部留给伤患兵员乘用。自己和弟兄们步行殿后，用来激励部属们那即将告罄的精力。
  日军得到情报，知道殿后掩护撤军的是张自忠所率领的部队。鉴于前两次战役中，张自忠部队的骁勇善战，都心存畏惧，不敢再贸然追击。加之他们所看到在仓促间撤退的队伍，
  竟仍然军容整齐，丝毫没有紊乱的迹象，更增加了他们的戒心，只有不甘心地眼看着第五战区主力军撤走。
  张自忠的军队，由于是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不管遇到什么紧张情况，仍能保持镇静。在北伐完成之后，中央举办过一次全国军风纪考察，以师为单位。负责考察的是刘峙（经扶）将军。张自忠当时是国民革命军二十五师师长。最后讲评，全国陆军的风纪就是以张自忠的二十五师为第一。
  刘峙的评语中，认为张自忠的军队有三项是别的师部学不了的。那是：
  第一、二十五师官兵的服装全师一致；由师长张先生开始，一直到伙夫马夫，服装一律相同。这一点学不到。一般的部队，高级将领的衣服都不同。
  第二、全二十五师从师长到战斗兵，面色都一致。
  第三、这个部队从早上8点钟开始，一直到12点，没有看到一个动的和讲话的。这种纪律，生平仅见。
  从他的评语中，就可以看出张自忠的部队纪律优良，绝对可以做到临危不乱。
  所以，这一次的撤退行动，张自忠的五十九军殿后部队，不但照料了落队的友军弟兄，自己的部属更能毫发无伤，促成这次撤退的成功。可以想见他的军威，在敌军心中是具有何等重大的分量。
  6月1日，抵达许昌。张自忠完成了任务，接受命令移驻他地休息，五十九军这才喘了一口气，几乎每个官兵，一到驻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倒头大睡起来。
  张自忠见弟兄们如此疲倦，也相当不忍心。这批朝夕相处的部属，他比亲兄弟们还爱护他们。让弟兄们略为休息了一
  阵，他立即补充整训，准备随时应付战事。
  ※※※
  武汉地处江汉平原之中，居长江与汉水之交，当平汉、粤汉两铁路的衔接点。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南接岭表，北带中原。中国自秦汉以来，历代均视武汉为政略战略的必争之地。
  汉口为水陆要冲，商业极盛。汉阳是军事工业区，有著名的汉阳兵工厂。武昌则是政治中心，南北之枢纽。清朝曾国藩平洪杨之乱，特别注重在武汉之得失，曾殚精竭虑地保守此一战略要地。因为武汉地略形势，足以控制南北，震撼全国。
  自从国民政府移驻重庆之后，武汉的交通便利，更形成战时的军事和政治中心。
  武汉周围，湖沼密布，港汊纵横；南有洞庭湖，东有鄱阳湖。幕阜山与大别山，蜿蜒南北而交于长江，形成东方之门户。西以雪峰、大娄、大巴等山脉与四川相邻。北有大洪、桐柏等山，南倚五岭山脉。群山环抱，形成一沼泽平原，既便于我持久作战，复可阻滞敌机械化兵种之运动，对国军以劣势装备与日军作战颇为有利。
  徐州撤退之后，日军大本营策定武汉作战指导大纲，企图深入华中，击溃我野战军，破坏我国抗战基地，意图摧毁我军战志，而达成其速战速决的目的。
  民国27年6月，敌十一军军长冈村宁次，第二军军长稔彦王，分别指挥其第一〇一、第一〇六、第六、第三、第十三、第十、第十六、第九、第二十七等师团等，以一部集中于合肥南北地区，同时以主力溯江向安庆、九江等地进发，分五路向西进犯。
  其在江南者：
  （一）沿南浔铁路南进，掩护其左侧背。
  （二）沿瑞武西犯，迂廻武昌之南。其在江北者：
  （三）沿大别山南麓经黄阪进攻汉口。
  （四）沿大别山北麓经霍山出麻城。
  （五）由六安、固始，出信阳，迂廻汉口之北。
  另遣波田支队，协同敌舰队溯江西上，以陆战队沿江到处登陆。各路大军采取分进合击的战法，企图会师武汉。
  而我国军事委员会也策定了保卫武汉作战计划，规定作战指导方针：守备华南海岸及华东、华北现阵地，并积极发展游击战，妨害长江下游的敌航运，以牵制和消耗敌人。另外支援马当要塞，在鄱阳湖以东迎战敌人，阻止他们溯江攻向九江。在武汉外围布置主力军，利用鄱阳湖及大别山的地障与长江两岸的丘陵、湖沼作持久战。特别把重点放在外翼，争取行动上的自由。预期可与敌人的主力作战四至六个月，消耗敌力，粉碎他们的继续攻势。
  在武汉战事尚未揭幕时，英、法、意、瑞士等国，准备派使节到汉口，企图斡旋和平。但是蒋委员长公开向英国记者表示：
  “如果不能完全恢复中国主权，中国绝不欢迎任何国家的调停。”
  因为他对国际现势，有很深的感慨：
  “对敌国易，对友邦难；受人接济，被人轻侮。此种苦痛若不能大忍，则决不能当此重任。”
  所以，我军为保全中国主权与领土，决心与敌人奋战到底。
  武汉会战，从27年6月下旬就展开外围作战。张自忠率领五十九军，始终在豫南阻击日军南下，封住了他们的攻势。九月，张自忠的五十九军跟日军第十师团激战于春和铺。
  在这时候，我军全力对抗日军已经是非常吃力了。偏偏又出现刘桂堂所率领的匪军，想在中日抗战中，坐收渔翁之利。竟背弃国家民族大义，扯国军之后腿，在春和铺激战中，反而帮着日军，枪口转过来对着自己的同胞，向张自忠的部队开火。
  至此，张自忠可谓腹背受敌，情势相当危急。他冷静地加以研判，认为在敌众我寡之情况下，唯有死路一条，而且死得一点都不值得。他只得率军转进豫南的潢川，仍然继续他阻击日军南下的任务。
  9月16日，由于后方商城的友军弃城，致使日军集中大批火力猛攻潢川，张自忠在没有任何援军之下，死守潢川。
  武汉会战持续了几个月之后，大军为保持长期抗战实力，分批撤退。蒋委员长也宣布：
  “武汉地位，在过去抗战工作上之重要性，厥在掩护我西部建设之准备与承接南北交通之运输，故保卫武汉之军事，其主要意义原在于阻滞敌军西进，消耗敌军实力，准备后方交通，运积必要武器，迁移我东南与中部之工业，以进行西北西南之建设。盖唯西北西南交通经济建设之发展，始为长期抗战与建国工作坚实之基础，亦唯西北西南交通路线开辟完竣以后，我抗战实力及经济建设所需之物资始得充实，而供给无虞匮乏。
  “今者，我中部工业及东南之人力物力多已移植于西南诸省，西部之开发与交通建设已达初步基础。此后抗战乃可实施全面之战争，而不争区区之点线；同时，我武汉外围之苦战恶
  斗，已予敌人以重大打击，而树立我民族复兴之自信心与发扬我军攻守战斗再接再厉之新精神。故我守卫武汉之任务已毕，目的已达。
  “兹因疏散人口，转移兵力，皆已完毕，作战部署重新布置，既经完成，乃即放弃武汉核心之据点，而确保武汉四周外围之兵力，使我军作战转入主动有利之地。……”
  而在大军撤退之时，张自忠正死守潢川。蒋委员长命他守城三日，他却守了两个礼拜。五十九军劲旅不但固守住县城，使日军利炮精兵无法攻破，同时他还派部队出击沿浦信公路及溯淮河西进的敌军，掩护我豫南主力军，使之能顺利后撤，从容部署。
  日军在激战中，伤亡惨重，对张自忠部众的顽强无计可施。最后其第十师团竟然施放毒气。我军中毒者甚多，迫使张自忠不得不放弃潢川。但是，他虽弃城后撤，却圆满地达成了上级所交付的任务。
  这年（民国27年）的10月底，武汉会战正式结束，张自忠因克敌有功，从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调升第三十三集团总司令。不久，就又兼任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指挥的部队多达30万人。
  至此，张自忠的威望在西北诸将之中，已经无人能及了。
  ※ ※ ※
  武汉会战之后，日军立即进犯随枣（随县、枣阳），实施其所谓的“扫荡战”。其目的在巩固武汉基地，保障其武汉会战之后的战果，积极展开外围作战。在28年4月下旬，重新部署，将第十六师团集结于钟祥、东桥镇间地区，第十三师团集结于京山以北地区，第三师团集结应山、信阳一带，骑兵第十四旅团集结于汉宜路南北地区。
  鄂西的随县和枣阳在大洪山与桐柏山之间，西边可以屏蔽襄樊，北则屏障河洛，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张自忠的部队，自从武汉会战结束后，即驻防在这一地区，总司令部则驻在钟祥县襄河西岸。
  日军在28年3月，首先进犯京山、钟祥两处。张自忠督率所有部队英勇应战，消灭敌军6000余人。
  接着，敌军又于5月以第三师团、第六师团、第十三师团及骑兵第四旅团，分别向襄河以东的随枣等县进攻。在兵力形成敌多我寡的局面，我方处于劣势。但张自忠却决心要以死求胜，他分函给他的部将们，表明他的决心：
  “目前在前线，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敌未来敷衍的部署，敌已来敷衍的抵抗一下就走。但是这条路，似乎讨便宜，其实更吃亏。因为今天不打，明天还是要打，在前面不打，退到任何地方还是要打。完是一样的完，牺牲是一样的牺牲。所以走这条路的结果，一定身败名裂。不但国家因此败坏于我们之手，就连我们自己的生命也要为之断送，我是不忍弟等走这条灭亡的死路。第二条路就是拚。我们既然奉命守这条战线，我们就决心在这条路拚。与其退到后面还是要拚，我们就不如在这条线上拚得有价值、有意义。所以我们这一次一定要同敌人拚到底，拚完算了。万一拚完了，我与弟等也对得起国家。”
  张自忠决定亲自率领两个师强渡襄河，截击敌军的攻势。所有官兵由于张总司令亲自挂帅出征，更能奋勇作战。于是在田家集大破日军阵地，日军没有反击余力，节节败退，狼狈而逃。
  张自忠乘胜配合友军，加以追击，击毙敌军一万三千余人，收复失陷的枣阳、新野、唐河等地，又一次造成光荣的鄂西大捷。张自忠获国民政府颁发四等宝鼎勋章一枚。而他所率领的三十三集团军，此后更沿着襄河两岸与日方大军对峙。有相当长的时间，日军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年的12月，我军最高统帅部令各战区向敌军发动全面的冬季进击，以打破敌人“以战养战”之策略。张自忠所统帅的右翼兵团，约有八个师，均奉命全部出动。
  他于12月12日渡过襄河，亲自率领部众向大洪山以南及钟祥以北的敌军，分路攻击。派遣奇兵绕至日军侧背，出其不意，实施步骑夹攻，克复不少阵地。且先后击毙敌军联队队长三人，伤敌军旅团长一人。为第五战区造成冬季攻势的一大胜利。
  九、血战襄河 以身殉国
  民国29年4月下旬，日军由信阳、随县钟祥等地调集第三师团、第六师团、第十三师团、第十五师团、第三十九师团、第四十师团及装甲兵团、空军大队，企图在襄东孤注一掷，分六路向我第五战区各兵团防地大举进犯。
  此六路前进之态势为：
  第一路由长台关经明港，转向泌阳、唐河以向枣阳。
  第二路由信阳至桐柏，而西向枣阳。
  第三路由随县北攻至高城，经唐县镇随阳店向枣阳。
  第四路由随县经安居镇、环潭镇、吴家店，以向枣阳。
  第五路由钟祥北攻长寿店、张家集、汪家店、田家集以向枣阳。
  第六路由钟祥北攻洋梓，沿汉江以东，直向枣阳。
  按照他们的策略，此举大军定能在枣阳会师，而后以分进合击战术，两翼包围，全力摧毁江汉阵地，进而威胁我重庆，尽速完成他们的侵华计划。此番进击之总指挥为冈村宁次。
  但是经过十六天的猛烈激战，枣阳若干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再次形成拉锯战。敌军死伤人数四万五千余人，我方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5月2日，由钟祥北攻的敌军第五、第六路所属的第三师团、第十三师团、第十五师团，以及装甲兵团、骑兵旅团，配合空军大队，分别集中向张自忠所指挥的右翼兵团各个阵地进攻，置重点于京钟路。
  张自忠此时驻在襄河以西，宜城县以南十五里的快活铺。当他接到敌人开始进犯的情报时，立即严令襄河东岸各部队，无论如何都要坚守阵地，不准让敌人突破。并即刻将正在河西整训的第三十八师的基干部队连夜调过来增援。
  三十八师接到增援的命令，不敢稍作延缓，兼程进发，由陆斗湾渡过襄河，在宜城、钟祥以及此两县交界之丰东河市镇和敌军展开战斗。
  激战持续了五昼夜，敌军伤亡重大；恐再战下去，可能要全军覆灭。于是掉头往北逃窜，企图进袭宛唐。
  张自忠看敌军败逃，觉得需把握良机，乘胜追击。在5月7日晚间，亲自率领总部的特务营及七十四师主力军，从宜城出发，渡过襄河，追击向北撤退的敌军，想一举歼灭之，以扩大战果。
  当部队渡船过了襄河，到达东岸之后，他便下令所有船只悉数开回西岸，抱定只准前进，不许后退的决心，非要打胜这一仗不可。他在渡河之前，亲笔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三十三集团军各将领的，全文是：
  “看最近之情况，敌人或要再来碰一下钉子。只要敌来
  犯，兄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的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致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愿与诸弟共勉之！
  维纲 月轩 伦山 常德
  振三 子烈 纯德 铭秦
  德顺 德俊 迪吉
  紫封 九思 绍祯
  克敏 干三 芳芝
  之喆 文海 春芳 诸弟
  小兄张自忠手启。”
  另一封是给三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冯治安的，内容是：
  “仰之我弟如晤：因为战区全面战争之关系及本身之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拚。现已决定于今晚往襄河东岸进发。到河东后如能与三十八师、一七九师取得联络，即率该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拚。设若与一七九师、三十八师取不上联络，即带马之三个团奔向我们最终
  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作好作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或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
  小兄张自忠手启 五、六于快活铺。”
  这两封似遗书，道出了他杀敌报国的雄心壮志，英雄豪杰的慨然精神。
  ※※※
  到襄河东岸之后，张自忠立即与各部队取得联系，率领部属直追退败的敌军。打到吴家河之后，接到长官部的电话，告之：
  “敌军大部向东溃退，希迅予追击。”
  他马上又督率部众，追向枣阳东南地区。5月13日清晨，部队抵达梅家集附近；在大雨滂沱中，遇到日军炮兵第十九联队。他冒雨亲自指挥三十八师全力攻击。十九联队纵有新式武器，也抵挡不住三十八师的集中火力猛击，终至溃不成军。
  这次大雨中的拂晓攻击，十九联队死伤无数，并被我方俘获战马数十匹，以及“战斗日志”等重要文件多种。
  当天晚上，张自忠又接到长官部的电话，除恭贺嘉勉他的战绩之外，谓敌军经孟家集分向方家集、耿家集、洋梓及客店坡各方向撤退要他再率众向西截击。
  第二天清晨，张自忠奉命率军向西前进。抵达方家集时，果然追上敌军。他立即布阵展开攻击，力战敌方的步兵、骑兵二千余人，更以简陋武器与敌军之四门大炮相搏。苦战终日，方家集全化为灰烬。
  经过一天的鏖战，夜间张自忠并未休息；他重作战斗部署。将三十八师、一七九师编为左纵队，由黄维纲师长指挥，经由新街、田家集、马家集，排除一切阻难，向南扫荡敌军，而把最后目标定在长寿店。他自己则亲自率领骑兵第九师的两个团，加上七十四师的两个团为右纵队，经罐子口、沟圆、南瓜店、垔口等地，也向南不顾一切扫荡敌军，最后目标则在丰
  东河。左右两个纵队采用分制作战，穷追猛打的战术，俾使敌人招架不住，连片刻的喘息余地都没有。
  15日，两纵队按新战略分头出发，每位官兵均拿出最大勇气，边追边打。
  到了下午，右纵队行抵南瓜店；左纵队则到了新街附近。两路纵队都与敌军正面作战，状极惨烈。敌军还击乏力，伤亡惨重，沿途遗尸遍野。
  连着几天的被追击，敌军不断向总指挥部求援。至5月16日，敌军也知道大势不妙，为挽救颓势，派遣了一万士兵援助。另外再增配三十余门大炮，反过来向南瓜店及其两侧发动凶猛的攻击。另外，再调派数十架飞机，在我军阵地轮番低空扫射。
  如此陆空配合，使得张自忠再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出危困万分的重围了。
  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畏惧，仍然率领部队与敌军搏斗。八小时浴血之战，官兵伤亡已经过半，而敌军的包围圈也愈来愈小。
  在这场实力、人数均悬殊的战斗中，敌军有大炮、飞机，而张自忠所带领的特务营，却只有短枪。被围困在十里长山的一个小山头上，连一条退路都没有。
  战斗仍在猛烈地进行着。忽然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左肩，他只稍为倾斜了一下，就重又指挥战斗。军医见他的鲜血都将衣服染红了，坚持要为他裹伤。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他力持镇静地说。
  “不行啊，您若是失血过多，命都保不住，还怎么指挥作战呢？”军医恐吓他。
  他这才接受裹伤，嘴里还说着：
  “受伤是军人常有的事，没什么好紧张的！”
  然后，继续大声指挥起来。没有多久，又一颗子弹飞过来，直捣他靠左胸的腰部上方。这次他似乎支持不住了，几乎倒了下去，鲜血泉涌而出。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个军官要是在战场上被擒，不但是国家的耻辱，本身也免不了一场凌辱。于是，他举起手枪，准备一枪结束生命。
  “总司令，您不能这样啊！”
  副官朱增源冲过去，一把抢下他的手枪。旁边的卫士们也全都围过来。
  “总司令，您暂且休息一下吧！”
  “这里目标明显，太危险了。您退到后边去，那边安全点。”
  对于卫士们的建议，他没有采纳，坚持不肯在这紧要关头退下。
  “你们谁都不淮动我！我们现在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总司令，您要为我们珍重啊！请您暂时退下来休息一下吧！”
  “这是我成仁的日子。我只有战死，绝不后退！”
  “总司令……”
  “闭嘴！你再噜囌，我就剥了你的皮！”
  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流过他强忍着剧痛的面孔，鼓起余勇，勉强地支撑。
  忽然又一颗子弹朝他射来，正中他的头部。这时，他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总司令——”
  几个人奔到他倒下的地方，却听到他以最后的一丝游气，
  发出轻微的声音：
  “我力战而死，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都很安慰。希望大家继续杀敌报国。”然后，身子一直，当世英伟的豪杰，就此与世长辞了！
  十、一门慈孝英烈千秋张自忠战死在十里长山的那座小山上。日军对这位使他们吃尽苦头，闻之丧胆的中国军官，也还十分敬重他的英勇。他们在民间征发了一副棺材，将之装殓，埋在襄阳县陈家集。并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华军第三十三集团军司令官张自忠被皇军击毙之墓”，并集合官兵行了礼，表达崇拜与敬意。
  当天，指挥左翼纵队的黄维纲师长，获得总部便衣队的报告，惊闻张将军殉职的噩耗，忍不住放声大哭。并立即率部冲至南瓜店寻觅遗体。全体官兵悲愤填膺，带伤奋战。于击溃当面顽敌之第三日，经百姓提供线索，在陈家集找到了灵柩。
  灵柩起出之后，运至襄河西岸荆门县属之快活铺市镇，再以上将礼服重殓。沿途经过之处，无论军民，无不面色凝重，肃然起敬，甚至泣不成声。
  灵柩运抵宜昌，移上专轮转运重庆时，军方并未在事前透露消息。但当地机关首长及民众却自动集于东山寺，吊祭者达数万人之多；场面壮大悲戚，一片嗟叹饮泣之声，令人闻之肠断。当天曾有日本飞机临空盘旋，纵然鸣放警报，民众也不肯回避。日军见此场面，竟不敢投弹扫射。还有些老太太夜起赶制面食说：“我为张将军做北方饭。”
  专轮溯长江而上，经过巴东、奉节、云阳、万县、忠县、涪陵等地，地方政府官员及学生民众，均列队江岸致祭，队伍迤逦数里。有不少当年误认他是汉奸、而贴标语、游行示威对他攻击的，更情不自禁跪地不起，放声大哭。张自忠殉职之烈，感人如此之深，在我国近代战史上难得一见。
  蒋委员长在获悉爱将张自忠身负重伤之际仍不肯退却，终至力战而身殉，震惊不已。并于悲恸下，手书悼词志哀。词日：
  “荩忱忠勇义烈，牺牲成仁，光荣一死，炳辉千秋。惟在抗战中途，将星忽殒，国家遽失长城，其何以堪。则此追念素所依赖之袍泽，不禁悲痛无已者也。”
  5月28日，张自忠灵柩运抵重庆储奇门，委员长亲临专轮致祭。见到灵柩，如见其人。想起这位数年培育出来，已可以独当一面的上上之才，正期待他能长相扶助，达成国民革命的最后成功，却未料中途成仁，顿失股肱。委员长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抚棺痛哭。至情流露，在场无人不跟着流泪。
  当日，委员长抑制悲戚情怀，发表了一篇通电，详述张自忠抗战以来，忍辱负重、英勇作战之事迹，以示他痛悼深惜之意，并借以勉励全军将士，应效法张自忠的精神，完成其未竟之救国大业。电文是这样的：
  “张总司令荩忱殉国之噩耗传来，举国震悼。今其灵柩本日运抵重庆，中正于全军举哀悲恸之余，谨述其英伟事迹，为我全体将士告。追维荩忱生平与敌作战，始于22年喜峰口之役，迄于今兹豫鄂之役，无役不身先士卒。当喜峰口之役，歼敌步兵两联队、骑兵一大队，是为荩忱与敌搏战之始。抗战以来，一战于淝水，再战于临沂，三战于徐州，四战于随枣。而临沂之役，荩忱率所部疾趋战地，一日夜达百八十里，与敌板垣师团号称铁军者鏖战七昼夜，卒歼敌师，是为我抗战以来克敌制胜之始。今兹随枣之役，敌悉具全力，三路来攻，荩忱在枣阳之方家集，独当正面，断其归路，毙敌无算，我军大捷。假荩忱不死，则此役收效当不止此。今强敌未夷，大将先殒，摧我心膂，丧我股肱，岂唯中正一人之私痛，亦我三百万将士同胞之所同声痛苦者也。抑中正私心尤有所痛惜者，荩忱之勇敢善战，举世皆知。其智深勇沈，则犹有世人未及者。自喜峰口战事之后，芦沟桥战事之前，敌人密布平津之间，乘间抵隙，多方以谋我，其时应敌之难，盖有千百于今日之抗战者。荩忱前主察政，后长津市，皆以身当樽俎折冲之交，忍痛含垢，与敌周旋。众谤群疑，无所摇夺，而未尝以一语自明。唯中正独知其苦衷与枉曲，乃特加爱护矜全，而犹为全国人士所未谅也。追抗战既起，义奋超群，所向无前，然后知其忠义之性，卓越寻常，而其忍辱负重，杀敌致果之概，乃大白于世。夫见危受命，烈士之行，古今犹多有之，至于当艰难之会，内断诸心，苟利国家，曾不以当世之是非毁誉乱其虑，此古大臣谋国之用心，固非寻常之人所及知，亦非寻常之人所能任也。中正于荩忱信之尤笃，而知之特深。荩忱亦坚贞自矢，不负平生付托之重。方期安危共仗，克竟全功，而乃中道摧折，未竟其志，此中正所谓于荩忱之死，重为国家前途痛悼而深惜者也。虽然国于天地，必有与立，而三民主义之精神，即中华民国之所由建立于不敝者也。今荩忱虽殉国，而三民主义之精神，实由荩忱而发挥之；中华民国历史之荣光，实由荩忱而光大之。其功虽未竟，吾辈后死之将士，皆当志其所志，效忠党国，增其敌忾，翦此寇仇，以完成荩忱未竟之志，是荩忱虽死犹不死也。愿我全体将士其共勉之。”
  全军将士闻之，莫不深受感动，决效法张将军之忠勇精神，抱死求胜，共同完成国民革命。
  是年，国民政府五院院长以下各首长，均以黑纱缠臂，以示哀悼。而各机关团体，及学生民众，也都自动披上黑纱，或组团或个别，纷纷前往停放张自忠灵柩之处致哀，人群终日不绝。各报纸亦全以大篇幅刊出张自忠的身前光辉事迹及身后哀荣；一致赞扬他是抗战以来最伟大的民族英雄，已充分发挥了中国军人之武德。
  在举国哀痛致悼之同时，更悲伤的是张自忠的夫人及其子女。张夫人李敏慧女士在家乡沦陷之后，因病至上海就医。当张自忠殉国的消息传来时，她的子女们怕她受不住这个打击而加重病情，隐瞒不让她知道。最后隐瞒不住，以实情相告时，家人都没料到她竟相当镇静地说：
  “军人死于国事，是分所当然的。”
  家人因此才对她放心。然而，背着家人，她再也无法强自镇静，蒙在被中失声而泣。
  而后，她把所有家事交给张自忠的七弟自明，嘱咐他照顾张家的人及事业。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她便开始拒绝任何药物医疗，并滴水不进，决心绝食殉夫。其意志之坚定，连子女集体在旁跪求泣请，她都不为所动。七天之后，终遂了她的心愿，追随先夫而去了。
  国民政府得知她逝世的消息，嘉其节行，特颁赐“相成忠杰”匾额。民国34年4月，国史馆还为其夫妇分别撰写传稿，以备列入国史，永垂千秋。
  张自忠夫妇相继死后，其女廉云曾满怀悲愤，找到其父当年之旧部属，意欲从军，以竟父志。胜利之后，其长公子廉珍将家产变卖，携带所得款项，赴北平与妹廉云共同创办并主持私立自忠中学，以培育青年。可谓一门慈孝。
  当年7月7日，国民政府为表彰张自忠的功绩，特颁布褒扬令：
  “陆军上将第三十三集团司令张自忠，久膺军奇，夙著忠贞。芦沟桥事变后，转战前方，屡建奇勋。方冀干城永寄，翊成复兴大业，乃以鄂中战役，亲当前锋，抱成仁取义之决心，奋勇截敌，重创喋血，犹复猛进不已，并谆谆以效忠国家民族，雪耻复仇勗勉部众。终因伤重殉职，全军感痛。政府追怀壮烈，轸悼良深，应予明令褒扬，交军事委员会从优议恤。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国史馆，以示国家笃念忠勋之至意，此令。”
  不久，即由政府发抚恤金拾万元，并追赠陆军上将。
  11月16日，暂厝的灵榇，移往北碚梅花山麓下葬。委员长率政府文武高级官员亲临祭奠，并题“英烈千秋”石碑，树于山麓，以示永念。且在灵堂前停留两个小时，亲自照料一切，显露出最高统帅对张自忠的深刻怆念。
  从此，一代忠骸，长眠名山，留给世人无限的怀念与景仰。
  民国31年12月31日，政府明令入祀全国各地忠烈祠。33年8月，又将湖北宜城县改称为自忠县，以资纪念。
  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追维张自忠上将之殉国，是我八年抗战中唯一守土殉职之上将，也是五十个同盟国中殉职的最高军官，特于35年6月5日，颁荣字第一号荣哀状。
  35年4月5日，张自忠上将入祀天津市忠烈祠。从此，北方各地之忠烈祠，也都先后置有他的牌位。北平、济南、徐州、郑州、天津、汉口等城市，均有自忠路或自忠纪念碑。
  伟人不朽！张自忠的精神，将长存在中华儿女的心中，永志不忘，并永垂清芬于史乘。
  附录：本文参考资料
  一、《第二次中日战争史》 吴相湘著。综合月刊社出版（民国62年5月初版）
  二、《抗日战争史》 张其昀主编、魏汝霖编纂 国防研究院、中华大典编印会合印（民国55年6月初版）
  三、《八年抗战》 民国58年3月初版，58年3月30日再版
  四、《季鸾文存》张季鸾著 台湾新生报社出版部出版（68年11月初版）
  五、《张自忠烈士传》 国防部史政局编著出版（民国49年10月初版、56年10月三版）
  六、《我与张自忠》 秦德纯著 传记文学第一卷第二期
  七、《庞炳勋张自忠两将军与临沂大捷》李凤鸣著传记文学第三十二卷第六期
  八、《记张自忠将军》 梁实秋著
  九、《民国人物小传》 刘绍唐主编 传记文学社出版
  十、《张自忠、李宗仁与台儿庄大捷》郭学虞著 传记文学第三十一卷第五期。
  十一、《张自忠（荩忱）小传》 张子文著 传记文学第三十一卷第四期
  十二、《张自忠英烈千秋》 谢应芬著 中外杂志
  十三、传记文学社：张自忠专题人物座谈会 传记文学第三十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