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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信息
暗夜喋血
知识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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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夜闯卑库山》
图书
唯一号:
130920020230000014
颗粒名称:
暗夜喋血
分类号:
I247.7
页数:
11
页码:
63-73
摘要:
本文记述了雷百贯是柿坪村的庭长,30年前他与东塔村的唐毕剥结为百年好合,开启了畲汉通婚的先河。虽然有人对通婚持不同意见,但雷百贯坚信只要心心相印,族别不重要。小两口闹离婚两次,都找雷百贯做媒人,他以公正和威严安抚双方,成功解决纷争。此次小两口决定离婚,雷百贯同意帮忙办理手续,并安排了正式的开庭时间。
关键词:
短篇小说
当代
内容
若干年后,柿坪村畲家后辈子孙重修族谱,一定会写上雷百贯和他的事迹。雷百贯现任县法院民事庭庭长。30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他与邻近东塔村汉族女子唐毕剥结为百年之好,开了畲汉通婚的先河——虽然,他无意跟族内婚分庭对抗,也无意提倡同汉族通婚。他有言于人前:
“只要心心相印,管它牛族和马族!”
后来,他为了捍卫神圣的信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路已沟通,踩着它走的人便不少。至今,柿坪村跟汉族结亲的已有二十几对。这些人家有半数夫唱妇随,十分和谐;亦有半数夫妻磕磕碰碰,抑或骂过娘,抑或动过拳脚,有的竟闹过离婚。因而众说纷纭,有说通婚好,有说通婚糟,各执一词,各执其理。说好的认为通婚增进民族团结;说糟的认为事与愿违,反而挫伤民族感情。两种理论,旗鼓相当,实在要见高下,还有待事态的发展。鉴于此,众人几乎都把目光盯在了雷艾草和唐菊这小两口身上——这一对闹得最凶。
雷艾草28岁,是个剽悍佛生仔,力大如牛,村里人捉猪上架,扛水泥电杆,都爱找他。他唱山歌,两里外都听得见。他爽直,肚肠里搁不下一句话。他最嫌婆婆妈妈的人,宁让胳膊折,也不愿听唠叨话。不巧,爱人唐菊从小娇生惯养,任性,语言碎而且稠,像三月的毛毛雨,因此生出许多闲事。新婚时,两人如胶似漆,恨不得找根绳子拴在一块。可惜蜜月未毕,唐菊就努长了秀唇,叽叽咕咕,埋怨家具做工不精细,床头柜款式不时髦。雷艾草忍了一阵,唐菊依然喋喋不休,他火了,粗声嚷:“你这么值钱找县长公子去!”唐菊噎住了,愣怔片刻,跺着脚丫子骂:“邪邪(畲)种,欺负人?”雷艾草当即气得脚后跟打抖,一巴掌扇在唐菊脸上,她那桃瓣似的红酡酡的脸蛋立时有了指痕。于是吵翻了天。次日晨星未褪,唐菊就卷了包袱跑回东塔娘家去。雷艾草爹娘死得早,叔伯几个出面,磨破唇舌,这件事才得以调解。
这以后,小吵小闹连绵不绝。成亲不到一年,大吵就有两回,都闹到法院去,说要办离婚手续画句号。自然,都因离婚理由不充分而作罢。小两口却已满足,因为他们的目的,更准确地说,是为了出一口浊气。
这一回却不同,有所升级。刻下正值栽番薯时节,雷艾草到古河镇买了薯苗回家,发现当胸衣袋里30元钱不翼而飞,不知进了哪个扒手囊中。他以手代刀,猛一下劈断一个白木耳培养筒,牙缝里挤出“绝种的”三个字,就完了。唐菊却要尽兴,咒扒手生仔没屁眼,吃饭噎死,过河淹死,上山五步蛇咬死。咒毕扒手骂丈夫:魂儿跑到爪哇国去了?眼睛钻到裤裆里去了?鼻子……被骂者强忍着,忍不住了便对骂,之后动了粗,结果两败俱伤:唐菊脸上指痕条条分明,鼻子见红。雷艾草胳膊遭洗衣板猛击,龇牙咧嘴,痛煞,且麻木,胳膊仿佛要离他而去。
三更半夜,终于休战。一人睡床上,一人卧地板,并无一句话。拂晓时,雷艾草一跃而起,眼睛红极,嗓音粗极脆极:“上县法院——离婚!”
“去就去!离就离!”唐菊半点也不怯。
晓得底细的人,便能听出这对冤家的潜台词:“找雷百贯去。”
雷百贯夫妇算是他们的半个媒人。前两回,闹到法院去,自然也是找这位庭长的。今日依旧,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雷百贯土改时就当村干部,以后调到乡里、县里,其间当了十几年县公安局治安股股长,“文革”中被戴了高帽,遣送回了乡监督劳动。那时雷艾草正读完初中回乡务农,跟落魄的股长同在一个生产队。山里人只认好人坏人,无视官场之争,雷艾草跟雷百贯称兄道伯,下田便下田。雷百贯原先布满阴霾的一张国字脸逐渐阴转少云,别人说粗话,他也说,别人打哈哈,他也打。他跟雷艾草谈得挺投机的,叔长侄短地热乎。
清晨,启明星还缀在天宇,雷百贯积习难改,就在自家院里练武,打拳噼里啪啦,举武石“嗨嗨”叫,还练小翻、倒立。雷艾草蹲在一旁看,目不暇接,一迭声叫好。看着脚底生热,丹田暖暖,热血升至头部,兀自跃起,跳到天井中央,模仿着来一两下。唐毕剥握着毛巾过来,嘻开脸成一尊圣母、笑菩萨,小心翼翼地擦拭丈夫国字脸上的汗水,嗔他一眼,道:“就晓得练!眼下功夫顶穿顶喝?”雷百贯当即来个鹞子翻身,学戏台上的挂须老生亮一下身段,像念闽剧道白:“夫人你好不晓事,有朝一日老爷重操旧业,丢去一身功夫如何为民办事喔?”雷艾草心一热,就想起课文中祖逖闻鸡起舞之事,便说:“百贯叔,我看你就是祖逖。”听者愣住了,问:“祖敌(逖)是哪里人?”雷艾草呵呵地笑一通,说:“柿坪村人。现时落难,贬为锄头官,日后必有大福大禄。”
此话言中。几年之后,雷百贯失去的东西得到补偿,而且调去当法庭庭长。雷艾草乐煞,但是待到庭长打点行装出了村,心里却空落落地慌。每每听说庭长回村,总要脚不点地跑去看望,两人扯东山萝卜西坡芝麻,天文地理,古往今来,蝇肝蚊胆,皇帝的牛跳槽,啃了百姓的小麦。
前年初的一天,东山天际才露鱼肚白,雷艾草就来敲门。天井中,那个庭长正在练音——像演员吊嗓子似的,不知又犯了哪条神经。风风火火闯进来的莽小子,一改往日亲昵的称谓,呼道:“庭长,出事了!”
雷百贯一悚:“什么事?”
雷艾草微喘着说,昨晚上,他收工回来,正在爬村外那座大界山,走到丛林深处,忽听有女人呼救声,循声跑上前一看,只见两头大狗牯般的豺狗向一个布妮仔逼去。那布妮仔吓得丢了魂,瘫成一团,往路旁草丛里钻。雷艾草头皮一炸。他晓得,与豺狗相遇,万不能胆怯退缩,你一退缩,它们就攻击不止,直至咬断你腿骨,慢慢享用。最有效的办法是迎上去,威胁它。他运足丹田之气,大喝一声,捡一根树枝,向豺狗冲过去。豺狗僵持一会,终于调转腚,龇牙咧嘴嗷嗷叫着钻进灌木丛中。“我扶起那布妮仔,她的脚嗦嗦抖,站不稳,要我扶着她送回家。原来她是东塔人。她阿爹阿妈口口声声称我救命恩人呢……嘻嘻。”
雷百贯静静听,眼中放出异样的光,伸手在雷艾草肩胛上捶一拳,朗声道:“好小子,值得吃!”这个“值得吃”是他对人的最高评价。又问:“那布妮仔叫啥名字?”
雷艾草脸微红了,搔头皮,“忘了问……”
雷百贯扼腕叹一声,责备他:“这饭桶!”
“啧啧……那布妮仔生得俊,怕……怕是连骨头都吃得。”
“吓!”
“眼睛会捉人……嘻嘻。”
“哈,那是妖精?”
“妖精不妖精,会抓……”
“哈哈,我猜,你是求我做媒人的,啊?”
“那……多谢啦!”
那么粗鲁的佛生仔竟脸上溅朱,耷拉了头,车转身逃出门去。天井中撒下雷百贯一长串哈哈声。
后来雷百贯老两口拉了纤,由那一对青年人自己去酿爱情的酒,拍板成婚。这布妮仔自然就是唐菊。
如今,小两口一闹开,就是找雷百贯。
当地有句俗话:“新娘一过门,媒人两头闲。”何况雷百贯只是半拉子媒人呢。小两口不是不晓,而觉得找雷百贯最合宜:一则他讲话公道;二则他是庭长,操民事公断之权柄。
这一回不例外。小两口话说绝了,一个朝地上啐一口,一个仰天望天,鼻孔里“嗤”一声,两人就上路了。
大界山九道坡,九个弯,九个坳,把柿坪、东塔等几个村落同外面的世界远远地隔开。下山十五里,才到古河镇。镇虽小,却是紧连着县城的大动脉;往返班车不少,还有个体户的三轮摩托穿梭似的跑。
山上松杉密密匝匝,地下一层厚厚的蔓草,像褥子,其根部死咬住地皮,繁衍绿。早晨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吻着树梢,山林上空便跳荡出一个巨大的绿色光圈,而光线暗淡的树林里显得愈加寂静,愈加深不可测。这里栖息着各种有生命的东西,曾有野猪豺狗等出没,人们上山下山,都爱结伴而行。这几年却极少见了,白天夜里单人行走,没出过纰漏。刻下,林间空气像加了酒媒子,香甜香甜,且稠极,仿佛能用汤匙舀来吃——这是初夏气温升高的缘故。两个气恼的小夫妻却全然没有感觉到。
行至一个小山塆,雷艾草心弦颤了一下。这是他救唐菊的地方!路旁一棵水杉的枝丫上,两只松鼠偎依着,在亲热。雷艾草拾起小石子,恨恨地朝它们扔去,回头瞥唐菊一眼。唐菊若有所思,慌忙侧转头,看路旁低矮的刺蓬,步子碎碎的。
这阵子,谁也不愿让什么东西打断自己的思绪。
雷艾草心里慌乱,由两只松鼠想到自己和唐菊,不知怎的,在他脑子的屏幕上,两只松鼠渐渐化为雷百贯和他的老伴唐毕剥,想起这两口子的陈年佳话。
土改时,雷百贯才二十出头,风流倜傥,当着村干部。东塔村时常与柿坪村发生冲突,那一年又因两村交界处一片山田的水路闹纠纷,要打官司。两村各派一位干部去县里告状。雷百贯自告奋勇,做了出头鸟。东塔村推选的是女干部唐毕剥——那时她是个黄花闺女。告到县里,一时断不了,二人就上省去。为了省盘缠,只得走山路便路。男女授受不亲,且是原告和被告,冤家一对,走路总要隔开数丈,无一句话,夜间不宿一家客店。走到第四天,雷百贯中了痧,昏昏沉沉,头重脚浮,挣扎着走,就晕倒在山路中。这里前不达村后不着店,而且天色将晚,没人看顾会死人的。唐毕剥迟疑一会,兀自走去,不忍心,又折回头,解开行囊取搪瓷罐,飞跑而去舀了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必备痧药,给雷百贯抓痧喂药,待他醒转来,又搀着他往前挪,终于挨到一个小客店里。
后来,两人打转回家,状不告了,各自苦口婆心劝说乡亲,冤家宜解不宜结,倒不如两村通力合作建一条水渠,那样就万事大吉了。畲民问其故,雷百贯说:“路中,我和唐毕剥争过,辩过,也平心静气论过,最终觉得这样做才是上策。”人们惊愕,有摇头,也有点头。巧的是,县政府也派人来调解,才实现了上策。
雷百贯求人做媒,要娶唐毕剥。全村震惊,族长公极力制止,要动族法。雷百贯面不改色,当众陈词:“我是看上她的菩萨心肠。这样的女人会欺我小族?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的心被她迷住了,剐肉割舌也要讨她!”当即割破指头,蘸着血写下了五个字:“誓死娶毕剥。”族长公气晕了,像草垛一般栽倒下去。族法头一回失灵了……
起初,村民们惊诧雷百贯的举动,慢慢地也理解了,叹服他是个地道的男子汉。这些年,雷百贯又以公正廉明著称,成为柿坪村乃至全县的骄傲。事情无论粗细,村里人都爱找他聊一聊。即使一时寻不着上上策,心里也会豁然开朗,像开一个小窗,灌进些许春风。
雷艾草感受尤深。前两回闹离婚闹到雷百贯面前,结果婚没离,小两口却气消火降,心里舒服得像用熨斗烫过,服服帖帖的了。两个人黏乎了许久,没有口角,不曾红脸,有趣极了。
雷百贯有神仙法吗?不。他全凭公正和威严。先是“各打五十大板”,接着一一数说各人长处,如数家珍。有药可治,离婚条件差九十九条。末了,国字脸板得紧紧的,说:“艾草,你好不晓事,言语碎是多数女人的通病呀,你能不忍着点!不晓得体贴老婆,就枉做了一个男子汉。唐菊,你也不能那样任性,要当家理事了还能跟小孩一样?有用的话你就说,无用的话丢到水沟里去。你万不能再骂人家‘邪邪(畲)种’了!那样骂,我也不饶你,畲族山哈不饶你,连你自己也给贬低了……”
就这样,能服人。
第二回,小两口闹到法院,雷百贯同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待以丰盛的午餐。送他们到车站时,叮咛道:“小两口吵闹,千万别像今天一样,扯到什么大族歧视小族啦,小族防大族啦,过去有旧仇啦。梨是梨橘是橘嘛,两码事。难道族内婚就不吵不闹?小两口头脑里打了结,不妨想想对方的好处,回忆回忆相依为命的时刻,结子就打开了。我和毕剥有时也闹得凶,就是用这法子治的。”
这一回,雷艾草早就有预感,不能与前两回相比,百贯叔休想轻易地说服他了。一定要离婚的。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一辈子,糟蹋一世人。干脆利刀割痔疮,忍一回剧痛!想到这里,回转身对唐菊说:“这一回是真离婚,要是百贯不肯判,就找法院院长。”
“院长再不判,我与你私休。”唐菊气咻咻地说,一脚踢飞了路中小石子。
“私休就私休!”
其实,小两口估计错了。到了法院之后,却是另一种情形。
雷百贯气色不佳,国字脸上乌云密布,像刚跟谁吵过。他在庭长室里,还没听完雷艾草和唐菊的“上诉”,就不耐烦,拧灭了好长的一截烟,“又是这等事!看来我的话白讲了,空讲了,没人当一回事。”气咻咻地立起,在屋里转圈圈。
雷艾草这才记起,一个月前,百贯叔的女儿死于非命,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还有好心情呢?这佛生仔不安了,一个劲地搓着手。
雷百贯立定,声音打颤:
“你们好不晓事,吵,吵,吵!把柄抓在一些人手里了,晓得么?他们说通婚不如狗屎,说畲汉不同根,不能一个锅里搅稀稠,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气死我啦。”胡茬剧烈抖动,踉跄几步,一下瘫在藤椅里。
唐菊没理会这些,一直把头伏在胳膊弯里,啜泣着,像吸竹螺吃,这会儿带着鼻音说:“百贯叔……那打死人的,手有磅锤重,一巴掌打得我头都晕了一夜,看东西都成双影了……我跟他过不下去了,呜呜……”吸竹螺居然变作吹螺号——哭出声来了。
雷艾草下意识地摸摸胳膊,吸一口气,火气又涌上来,瞪唐菊一眼,喊道:“离了离了!百贯叔!”
雷百贯一脸乌紫,盯住雷艾草:“讲定了——离?”
“讲定了,离!”
转向唐菊:“你也讲定了?”
唐菊略微一怔,说:“讲定了。”
“都讲定了?那好。”雷百贯眨眨眼,摸一下胡茬,说,“等我定个时间,正式开庭判你们离婚。先回去做个思想准备吧。”说完拉过一张报纸,遮在眼前浏览着。
雷艾草和唐菊愣怔,心跳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直勾勾望着从报纸上端露出的一头银发,许久不见雷百贯动一下。过了一会,唐菊走出办公室,雷艾草迟疑一下,也走出去。这两个人不知要说什么了——忽然,办公室里传来一声喊:
“你们上哪儿去?”
雷艾草答:“回家去。”
雷百贯从窗口探出头来,说:“都四点了,坐车到古河镇天就快黑了,还要爬大界山。”
雷艾草说:“今天是古历十二,有月亮。”
“那唐菊——”
唐菊憋着气说:“我怕个卵!”
“胆子不小,”雷百贯喃喃着,两道浓眉爬到一块,蹙成一个小山丘,许久才舒展开,一扬,呼一口气,立起,走出庭长室,随手带上了房门……
一个小时后,小两口开始爬大界山了。唐菊原先在前头走,步子迈得挺大,肩膀一耸一耸的,在啜泣。没多久,她就落在后面了。两人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雷艾草脚步蹒跚。来时一心一意要离婚,眼下要达到目的了,又感到十分突然,猝不及防,一下子乱了分寸。他心慌意乱,浑身燥热起来,像有一万条毛毛虫在爬。
“百贯叔这一回怎么这样干脆?难道他女儿的死把他气糊涂了?”雷艾草自己问自己,痴痴地想,苦苦地寻求答案。
雷百贯被遣送回村时,女儿桂枝年岁已大,又有“狗崽子”之嫌,唯恐无人问津,误了青春,便托人做媒,草草地拍板,嫁给东塔生产队长唐希。近几年,桂枝常跑回家找爹告状,说唐希不把她当人,任意打骂,摆大汉族主义。雷百贯总是数落女儿:“夫妻床头吵床尾好,为何要扯到什么族主义?这样说是人为地扩大矛盾。”
今年初,桂枝又向爹诉苦,说发现唐希有外遇,屡劝不听,她跟唐希感情已破裂,要离婚。雷百贯吃了一惊,查访一下,确有此事。他亲自跑去劝说女婿,却不准女儿再提离婚。谁知唐希当着岳父的面唯唯诺诺,背后却一如既往。一个月前,雷百贯从县城回家,在门口劈柴,忽然东塔有人来报丧:桂枝一气之下,喝下敌敌畏,死了。“天哪!”雷百贯痛呼一声,像一堵颓墙般倒在一旁,村里三十来个粗壮汉子围在他面前,个个气冲牛斗,摩拳擦掌,嗷嗷叫:
“百贯,全村人替你出色,去做‘义家’!”
“跟东塔人拼了!”
“发瘟的!过去把山哈欺负扁了,现时还把山哈当做泥巴捏?”
雷百贯挣扎着立起,浑身颤抖着。这里的风俗:死了女人,死者娘家人成群结队去吊唁,称为做“义家”。倘若是自然死亡,“义家”就客客气气。如果是被虐待而死,“义家”就要闹得当事人倾家荡产,甚而至于殃及四邻。雷百贯深知,这三十条汉子,带着这样的情绪去做“义家”,后果不堪设想。他急了,吼道:“谁也不要去!”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嚷嚷,队伍准备开往东塔村。雷百贯慌了,拾起地上劈柴的斧头,举起,腮边咬肌一闪闪,发一声炸雷:“谁敢去我劈了谁!”众人这才惊愕,后退,摇头,叹息,渐渐走散。雷百贯一甩手,将斧头丢出一丈开外,蹲下身,扯着胸前衣衫,撕心裂肺般哭出声来。
这天傍晚,东塔村有二十几个人,押着五花大绑的唐希来到雷百贯面前。他们推搡着唐希逼他跪在雷百贯面前认罪。雷百贯眼里潮乎乎的,对东塔人说:“把绳索解了吧,如何处罚,有政府哩。”接着,不由地说出一句东塔人莫名其妙的话:“刚才我又没做错,对得住天地良心哩。”……
雷艾草又记起,桂枝刚刚下葬那几天,百贯叔脸色铁青,时时自言自语:“看来该离就得离,该离就得离。”这么说,他今天这样干脆,是吸取了那件事的教训吗?雷艾草心里说:“八成是这样的。可是,我又不是唐希,我和唐菊的事……”
这会儿雷艾草却想起唐菊的种种好处,疼过他,体贴过他,给他欢乐和甜蜜、安慰和希望,想着,心里就酸酸的,涩涩的。没有办法挽回了么?怕是没法子了。刚才在古河镇街上走,唐菊碰到一个熟人,那人问她:“眼下五点过了,你回柿坪村还来得及?”唐菊脆蹦蹦地说:“我是回东塔!柿坪村我没有家了,再也不去!”那人大惑不解。雷艾草心口就霍霍霍猛跳了一阵。
回东塔也罢,总要爬大界山的,快到柿坪村才岔开路。这段路怕是小夫妻最后一次同行了吧?恐怕是的。唐菊跑回娘家,过几天法院来传,他雷艾草还有脸面反悔吗?他做不来。那时开庭一判,两人各东西,村头路尾都难相遇了。“离了婚,我能再娶吗?能找到比唐菊好的女子么?不,最多只能讨一个寡妇了……唐菊找得到如意郎君吗?不会有人嫌弃她不是处女身了?……”
至此,雷艾草鼻尖酸溜溜的。心口像塞了一把猪毛,真想无论如何再跟唐菊讲几句话,权当临别赠言,好离好散。车转身看唐菊,唐菊却躲开他的目光,抬头望树梢。他也急忙回转身,心里说:“哼,你高傲什么?我艾草也不求人。”就闭紧了嘴,兀自走路。可是胸口更闷,更慌。
夜色像一个网,悄悄地张开,罩住大地。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里,光线朦胧,山路不甚分明,须留神看着走。到了一个山弯处,冷不丁听得一声长啸,像恶狗叫,令人毛孔悚然。
豺狗!
雷艾草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唐菊,唐菊像一截木头长在那里。这时豺狗又吼了一声,听声音,是在左前方不远的地方。雷艾草全身筋骨一紧,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忘了一切,朝唐菊喊:“快走,朝前走,别往后跑!”
唐菊迟疑有顷,跑上来,紧随着雷艾草往前走。才走出几丈开外,那东西又叫了一声,好像在另一个方位,叫声拖得长长的,挺森人。唐菊走不动了,浑身颤抖如筛糠,轻声哭了起来。雷艾草看着唐菊孱弱娇小的身躯,陡生十倍怜悯,百倍胆量,攥紧拳头,咬了后槽牙,喊道:“莫怕,有我在,丢不了你。”唐菊止住哭,又走,她几乎是紧挨着雷艾草了。
走了一段路,没遇上那东西,两人稍稍定了神,加大步伐,一溜小跑。谁知那东西又叫了一声,是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唐菊大口喘着,要跑,被雷艾草止住。他绕到后面去倒退着走,目光炯炯,盯着路旁草丛,说:“按平常步伐走,莫跑。”
“嗯。”唐菊应了一声。
又走了一段路,没事。雷艾草转身,在前面走,前后左右留意着,像自语又像对唐菊说:“豺狗还好对付,麻烦的是豺狗叫有时会引来野猪,野猪与豺狗作对头,我就见过一回。”话音刚落,他骤然止步,喊道,“豺狗在这!”忘了手中并无一物,握拳朝路旁砸去。
却原来是一截弯弯的树桩。雷艾草“哎哟”一声,缩回手,甩着,痛得直吸冷气。唐菊想替他揉一揉,伸出手,迟疑一下,又缩回去,半晌才问:“你怎么还护着我呢?”
“就是一对冤家,也不能见危不救呀。”雷艾草摩着手说,“人家告状路中还相搭救,何况我们离婚手续还没做呢。”
唐菊缄默了一会,又问:“做了手续呢?”
“做了手续,碰到这种情况,我也照样会保护你,做人应该这样。”雷艾草说到这里顿住,有顷,才期期艾艾地说,“你今晚要回东塔,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以后再找对象,要灵醒,千万别让唐希那样的角色骗了去,要找一个会疼你的……我是粗人,想起来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
朦胧的月色中,唐菊隆起的胸脯大幅度起伏着,两眼中有水银般的东西闪亮闪亮。她低声说:“我也任性,耍小孩脾气……你也晓得。你救过我,对我有恩,我也记得,你心好,可是太粗鲁,你就不能改一改?”
“改一改?”雷艾草悲怆地摇摇头,“那是离婚后的事了。”
唐菊没吭声。
再没听到豺狗嗥叫,二人走得稳了,然而无话。快到岔路口时,唐菊加快步伐,绕到前面去。雷艾草一颗心快要蹦出喉咙口。忽然,他惊得大张嘴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唐菊是往柿坪村走!他痴呆了。一片乌云涌来,遮住月亮,大地骤然暗淡。起风了,山下丛林间松涛怒吼着,似乎还夹着飞禽走兽的叫声。雷艾草若有所闻,若无所闻,心里一热乎,甩开大步去追赶唐菊……
翌日清晨,唐毕剥照例挑一担篓筐去打猪草。她出了村,沿着大界山而下,要走一大段山路,尔后叉开,到一片荒地里去。山路走了没多远,便撞见这样的惨象:路旁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有一头野猪,死的。细看那人,大吃一惊:是雷百贯!
雷百贯衣裳被撕碎,身上没一块好肉,臀部旁边流一摊殷红的血,嘴里尽是野猪毛,双目紧闭着,鼻息甚微。那野猪也吐了一摊血,看来是被硬捶、硬掐、硬咬而死的。唐毕剥抱住丈夫身躯,摇晃着,痛呼着:“百贯,你醒一醒。你这是怎么啦?”
千呼万唤,终把丈夫的几缕游魂招了回来。他艰难地半睁眼,痛苦地喘息着:“……我想激艾草和唐菊和好……装一回豺狼叫……没想撞上这禽兽——”一言未毕,又昏迷过去了。
唐毕剥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往雷百贯嘴里掏着野猪毛,掏了一会,干脆嘴对嘴地吸。一会儿,雷百贯喉咙里咕嘟咕嘟了几声。
其时,天宇之间一片寂静,几丝鸡蛋清一样稀薄的白云,在大界山上端的晴空中舒袖曼舞。
知识出处
《夜闯卑库山》
出版者:海峡文艺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当代的作品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大横山惊魂、夜闯卑库山、饱食之士、山哈祖图、乡村风流、暗夜喋血、粗旺村纪事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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