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梅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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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夜闯卑库山》 图书
唯一号: 130920020230000013
颗粒名称: 喜梅上路
分类号: I247.7
页数: 8
页码: 55-62
摘要: 本文记述了喜梅到姨妈家探虚实后得知婆婆真的中了500元奖金。喜梅决定马上去接婆婆回家,充满了勇气和庆幸,同时也反思了自己过去对婆婆的不孝。最后,喜梅离开姨妈家,继续赶回家去接婆婆。
关键词: 短篇小说 当代

内容

喜梅上路,有着难以告人的目的。
  她吃过早饭,托嘱好男囡,拉着胶轮车出门时,东方天际刚刚涂上一抹橘黄色。这是一个标致的畲家少妇,有舞蹈演员般的身段,鹅蛋脸,弯弯眉直插鬓边,杏核眼水灵灵会说话,她梳着畲家样式繁复的发髻,像一只彩凤,凤髻缠上了红头绳。五彩宽边的深青衣衫崭崭新,齐膝花边黑短裤下的绑腿,也裹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
  “喜梅,做什么去?”有人问。
  “到小桥镇买麦麸,做白木耳。”喜梅说。
  “怕不是吧?”
  “不是?”喜梅早有准备,指指车上的两个麻袋,“看,这是什么?”车上还有一顶麦秆编织的草帽。
  这一关过得容易。喜梅希望再也别遇着熟人了。可是不巧,才走一箭之地,见兰二佟从对面走来。这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后生,昨天去小桥镇看《少林寺》,在亲戚家过夜,一早赶回来的。他一见喜梅便问:“去哪里?”不待回答,又说,“去接婆婆?嗨,别轻信别人乱嚼舌头啦。”
  喜梅一震:“怎么啦?”
  兰二佟一本正经地说:“你婆婆压根儿就没中什么奖,大概是人家把你当猴耍呃。”
  喜梅脸色陡然一变,但还是骂了一句:“没口德!”
  兰二佟劝道:“喜梅嫂,还是转回村吧。”
  喜梅怔了一下,指指车上的麻布袋,气咻咻地嚷:“我去买麦麸,转回村做屁?”两胳膊一夹,猛运劲,带着胶轮车一溜小跑,撇下了兰二佟。才跑了一截,她就放慢了速度,像大蚂蚁在爬,双脚沉甸甸的,心一个劲往下沉,说不出是何滋味……
  畲家有句俗话:穷时多看破,富时粒粒到。喜梅正是这种人。
  喜梅跟老实疙瘩兰恳成亲时,正值“割尾巴”之年,家里缺吃少穿,可是三口之家和和睦睦,谁也没跟谁红过脸,高过声,丈夫兰恳没有性子,却不笨,是个懂得疼老婆的角色。婆婆兰溪妈年近古稀,一副菩萨心肠,她心疼儿子、媳妇,总是撑着多干活,上山拾柴,下田割猪草,晚上点灯打草鞋卖钱,换来油盐酱醋,平时一有空,总是不离草鞋架子。添了小孙孙,她又一把屎一把尿地照看着。喜梅看着兰溪妈,衣合眼,裤合眼,额上条条皱纹也合眼。她也够孝敬婆婆了,桌上偶尔摆上碗好吃的,喜梅断不了往婆婆碗里夹,笑得甜甜的。
  “吃吧,吃吧。横竖都是穷,多留两顿也吃不了三顿,吃了算完。”
  兰溪妈嘴唇翕动着,低了头,手好像没处放,拉拉衣摆,捏捏后襟,款款立起,回复媳妇:“你自家多吃一点,又下田又带孩子的。我……老了,什么没吃过?”她拿来一只空碗,将自己碗里好吃的扒拉出来,给小孙孙留着。
  喜梅也不吭声了。
  这是过去的事,眼下情况就两样了。一天,喜梅上镇去,看着一辆挂斗货车在吃力地爬坡,她立在公路旁出了神。她由车尾巴挂斗联想到婆婆。
  这两年,种了责任田,家里米麦满仓,她又做了几批白木耳,挣钱不少,尝到了甜头,心里痒痒的,想的是钱,梦的是钱,一开口就是钱。渐渐地,喜梅什么都看不破了,一元钱恨不能掰成两块来使。她眼高,别人盖房买电视,她也想,她深信一句俗话:“世上除钱没二样。”她积钱像针挑土、燕垒窠,辛辛苦苦,费尽心机。别人家里天字出头夫当家,她却掌了家里仓库和钱柜的钥匙。丈夫兰恳能吃苦,且听话,不错;孩子大了,两三年后就上学,没话说。最伤脑筋的是婆婆这个“挂斗”。
  婆婆去年大病了一场,老了许多,干枯了,像一只没肉的蟹,手脚僵硬了,上不得山,下不了田,缺乏“科学头脑”,也管不来白木耳;眼下没人买草鞋了,上山都穿胶底鞋,草鞋架没用了,塞在灶房角落,男孙也不用照看了。兰溪妈顶多只能擦擦桌,洗洗碗,却照样吃,照样喝,头疼脑热时还要花钱!
  喜梅心有怨艾,脸上便没有好颜色。有好吃的,闩上房门三口子享用,唯独没有兰溪妈的份。
  兰恳说她,反而招来一顿数落和责难。她动辄就发火,摔盆打碗。那一回,兰溪妈受了风寒,眼睛肿得像两个红樱桃,赔着小心向喜梅讨钱买药。喜梅一声不吭,阴着脸,在灶间走来走去。忽然,草鞋架绊着了她的脚,她气歪了鼻子,恶声恶气地骂道:
  “不中用的东西,老占地方,碍手碍脚的,看我不收拾你!”找来斧头,三下两下劈碎,塞进灶里。坐在灶门边的兰溪妈双手微颤,像秋风中的枯叶。
  草鞋架轻易地打发了,“挂斗”要到何月何日才能甩脱?
  谁知天从人愿,兰溪妈不久就到老姐姐家去了。老姐姐的儿子、媳妇在外地工作,家里只她一人,嫌寂寞,来了信,要妹妹去住一段时间。还说,她儿子与媳妇工资高,白吃她一年半载不算一回事。
  喜梅看了信,乐得两手合掌,一跳三尺半高,落地还打个旋。她当即给胶轮车打足气,催兰恳送娘上路了。
  转眼间兰溪妈已去半年,兰恳几次想去接回来,喜梅都坚决予以制止,“老对老,丝瓜配面豆,闲着吃饭,成仙啦!你倒成心拆散她们?真是的!”……
  近日,村里有人传说,全县两个人得了贴花储蓄头等奖,存进去5元,奖出来500元!有人说其中一名是兰溪妈,有人说不是。各执一词,谁也驳不倒谁。因为老姐姐所在的竹林村在三十里外,不同公社,一时间难以打听。而第一个传话的人也是间接听来的,不知消息的可靠程度如何。
  虽然如此,这件事还是成了人们的中心话题。
  大家都祝愿得奖的果真是兰溪妈。有人骂喜梅空有一副好皮囊:“天地有灵,她得不到钱财。”有人说:“她会马上去接婆婆的。”有人不以为然。
  于是,两种看法,争论不休,后来不少人还打了赌。调皮后生兰二佟就是打赌者之一。他劝喜梅转回村,是眼看自己赌输了。其实,兰溪妈是否得奖,他哪里晓得?
  可是,兰二佟几句话,却苦了喜梅。
  近来农事稍闲,喜梅就将兰恳打发外出搞副业抓钱,家中全由她一人掌管着。这两天,她又喜又急,苦于不知婆婆得奖事确实与否,又不好问,也无从问起,因此心乱如麻,坐卧不安。去接婆婆,要钱,她面子上有点不好过。可是为了钞票,这点难为情退却了。她一定要去一趟,巴结巴结婆婆,接她回家,添进她的钱,不愁没有带彩的电视机。不能等几日水落石出了再去?过几天兰恳也会回家了。不行,她迫不及待了。然而此刻,她像掉进了冰窟,想:兰二佟讲的若是真话,我去接“挂斗”干啥?
  喜梅转念又想,兰二佟这小子鬼得很,他的话起码要扣三四成。也许他这次全是扯谎,但愿如此!不过,他刚才的话也并非全无根蒂,村里那些长舌鬼们尽爱讲我闲话。这样想着,喜梅又苦住了。
  车子一颠一颠,胶轮犹犹豫豫地滚着。
  眼下是径直去接婆婆,还是索性当真去买了麦麸回家?两种方案,必取其一,就看婆婆中奖事是真是假。可喜梅既无诸葛亮料事如神的本领,又无耳报神相助,一筹莫展了。
  忽然,脚下被石子一绊,喜梅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这一摔打,竟给喜梅震出一个“玄”主意来了。她把车子拉到路旁,复又蹲下,掐了两截灯芯草,一长一短,手掌握住,从虎口处伸出来,两根压压平,闭紧眼睛将两截草搓了一会,尔后睁开眼抽签:倘若抽到长的一条,意味着确是婆婆中奖了,可接婆婆;抽到短的,拉倒,到小桥镇就折回头。
  乖乖,反复三次都抽出长的。喜梅无端地得到了安慰,弯弯眉毛扬了扬。
  去!
  车轮滚滚,轴子“吱纽”得欢。
  过了小桥镇,喜梅心里慌张了:再遇上熟人怎么讲?兰恳的朋友兰阿吉就在竹林村做上门女婿,听说常给供销社拉货,在公路上跑,可别碰上了啊。喜梅戴上草帽,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半个脸,低着头疾走,像偷了油的耗子。
  一群人迎面走来。喜梅分明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不禁颤抖一下,下意识地抿紧嘴巴,拉一把草帽。谁知用力过猛,将草帽扯落到地上了。她匆忙弯腰去捡,草帽被风刮着像车轮一样滚。喜梅猫着腰伸着手步步追赶,动作太狼狈,引得路人哈哈大笑。喜梅脸上飞朱,心里直跳,这才听清人家不是喊“喜梅”,而是喊落在后面的一个同伴“依梅”。
  这样提心吊胆走了五里路,再拐一个弯,就到竹林村了。喜梅又为难了一番,决定先要探个虚实,再做抉择。她把车子停在路旁,掏出先预备好的粗铁丝和大铁锁,连车轴带车架锁住了,尔后空手甩甩地进村去。
  姨妈家就在公路旁,喜梅以前来过一回。推开虚掩的大门,就见兰溪妈坐在厅边搓苋菜籽,喜梅定了定神,脸上肌肉一松,挂上了酒窝,叫一声:
  “妈。”
  兰溪妈猛地打个愣怔,老眼昏花朝喜梅看了一会,挺直了腰,颤巍巍地立起招呼:
  “梅,来啦!快进屋。”
  喜梅进去了,问:“姨妈呢?”
  “你姨妈上菜园去了。”兰溪妈忙着搬来板凳,斟了一碗茶水,双手捧给喜梅,完全是接待贵客的礼数。
  喜梅端端坐下,品着浓茶。
  兰溪妈搬来一个矮脚凳,傍着喜梅坐下,急忙问起喜梅的身体,儿孙的起居饮食。
  喜梅回答了,也捎带回问几句。她在动心思。
  “妈,近来缺钱花吗?”
  “钱?不,不,不缺。”
  “哪里来的钱用?”
  “用……也用你姨妈的。”
  “还有呢?”
  “这……就这……”
  精明的喜梅思忖着,脸上笑得甜甜的,目光在兰溪妈头上盘旋,她突然唤道:“妈,你的白头发又添了。”
  说着,一边用手指当梳子,梳着兰溪妈有点凌乱的头发,一边说着话,话音柔和得像微风吹拂柳叶。她说,兰恳外出搞副业,每一封信都提到妈,过几天他就要回家了;男囡天天吵着要跟奶奶玩;她自己后悔过去对婆婆的不孝,决心挖掉田埂重做起,一定要孝敬婆婆,像刚进兰家门时一样。说着,她用手帕抹眼睛,擦鼻子。
  兰溪妈早就浑身微颤,她低着头,有点口吃:
  “别说了,梅,是妈不好,妈不好,妈不该——”
  “喜梅!”兰溪妈的话被拦腰斩断,是姨妈叫着走进来。她身胚比兰溪妈高大,也硬朗多了,手上提着两棵白菜。
  喜梅慌忙立起,很有礼貌地叫一声姨妈。
  姨妈放下菜,盯住喜梅问:“你来接你妈?”
  喜梅眨眨眼,想好进退迂回之余地,笑着说:“我到小桥镇买麦麸,先来看看妈,过两天来接。”
  姨妈耸耸鼻子,轻轻一笑,说:“大概你是听到风声,说到你妈中奖,得了几百块钱?”
  “哪里哪里。”喜梅遮掩着,心却狂跳开了。
  “实话告诉你,”姨妈用食指点点喜梅胸脯,翘翘嘴唇,“没有的事,是村里一个与你妈同名同姓的人中奖,人家传错了。”
  “这……”喜梅像遭了电击,浑身一震之后,呆若木鸡,张开的嘴巴没合上,定成“O”形。听姨妈笑一声,才清醒过来。
  兰溪妈嗔姐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做饭吧,喜梅该饿了。”
  “再等一会,来得及。”姨妈不愿离开。
  喜梅头晕了,目眩了,看东西都成灰色。她硬着头皮搭讪了几句,便要走。“我车子还放在街上哩。”匆匆出门而去,二老留不住。兰溪妈长叹一口气,两颗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站不稳了,打了个趔趄……
  喜梅疾步不停,出了村,拐个弯,一头伏在车帮上,轻轻啜泣开了,肩头不住地耸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问:
  “喜梅吗?”
  喜梅一惊,慌忙抹去泪水,抬头一看,是兰阿吉,拉着车子往小桥方向走。他好不惊讶:“喜梅,怎么啦?”“头疼,”喜梅急中生智,“中痧了。”
  兰阿吉问:“你是来看婆婆?”
  喜梅轻轻一点头。
  “那快去,弄点药吃,回头到我家去玩。”
  “嗯。”
  “你婆婆真有福气呐,一下奖了500块。”
  “啊,真有这事?”
  “怎么,你还不晓得?”
  “我问你——这是真的?”
  “真的。嗨,我还骗你不成!”
  “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见她在公社银行领款哩。”
  “啊?”
  喜梅嘴巴又张大了,痴呆了半天,兰阿吉什么时候走了也不晓得。她想唱、想跳,心里骂道:两个老货,糊弄人,想把钱带进棺材?哼,你们有神仙法,我有鬼画符!喜梅庆幸自己没把话说绝,进退都有路。她觉得她虽不及穆桂英等巾帼英雄,可也胸有大略,堪称女界能人。你们兰二佟这些人算得什么,只会嚼舌头伤人。谁是长人,谁是矮子,走着瞧!
  再进村去,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喜梅略一迟疑,闭眼想到500元,浑身就来劲了。为了能自圆其说,她又坐了一会,尔后拉车进村,见姨妈在门口劈柴,忙笑脸迎上去:
  “姨妈,小桥镇没麦麸卖了,我这就接妈回家。”
  “还算你有心,”姨妈看着喜梅,怔了一会,说,“那我起先讲话刻薄了,你妈也说我。其实,我只想试你一下。你记得妈,我也直说了:你妈是中了500块奖。”
  “是吗?”喜梅努力镇定自己。
  “你放心,”姨妈说,“这钱是你们家的,我不会用你们一分一厘。只是,姨妈要劝你一句话——侄媳妇,往后要把人看得重一点,把钱看得轻一点。你妈劳碌一世,是有功劳的呀……”
  喜梅脸红了,轻轻地点头。
  姨妈说:“我本来不让她回家,可是她做梦都想家哩。不过,你今天先回去,想定了,过几天跟兰恳商量商量,要接一起来接。”
  “不,”喜梅急了,“今天接,我拉得动。”
  姨妈说:“她近来血压高了点,动不动就头晕,刚才你匆匆走去,她又气又急,晕倒在床上了,要躺几天呢。”
  喜梅吃了一惊,随姨妈进了房间。兰溪妈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招呼喜梅坐在床沿,她说:“姨妈和你讲话,我都听见了。这次我拿5元钱碰碰运气,想不到中了500元,起先我、我是怕你大手大脚,没敢告诉你。你一走,我就后悔了。我有子有孙,不拿给家里难道扔到溪里去?我想给男囡留一笔,他以后读书找对象都要花钱哩。我也想留一点点去世时用,省得你们多操心。起先,怕你不同意,没敢说出口……”
  喜梅心里一热,眼圈红了。细想想,又感到有点委屈:“妈,你替家庭着想,我不也是全力支撑着这个家庭?”
  “谁说不是?”兰溪妈说,“梅,我做梦都在家里呢。过两天舒服了,你和兰恳来拉我吧。”她那近乎祈求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喜梅脸上。
  喜梅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放心,过两天一定接你回家。”说着,她定睛看着兰溪妈,那眼睛在说:钱先拿给我带回家吧。
  姨妈像看透喜梅的心思,出来做主了:“那好,钱也两天再拿,今天不忙,钱随人。”
  喜梅无话好说了,搭讪几句,怏怏退出房间。
  吃过姨妈烧的午饭,喜梅又上路了。她那辆胶轮车走得还是不稳,一颠一颠的。

知识出处

夜闯卑库山

《夜闯卑库山》

出版者:海峡文艺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当代的作品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大横山惊魂、夜闯卑库山、饱食之士、山哈祖图、乡村风流、暗夜喋血、粗旺村纪事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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