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市图书馆 内容
春阳跃上半空，笑得璨然绚丽，有了新嫁娘的丰韵。青梗山空气渗和了蜜水似的，浓郁，化不开，流动着直灌肺腑，叫人老是想笑。时光一刻千金。可是德候却不幸遇险了。
德候踏上青梗山，提着棍棒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高抬脚，轻踩地，两眼在山道两边蔓草丛里紧张地游弋，耳朵不放过一丝一缕响动。约莫走了三里路光景，呼一声响，悸动一下，路旁陡坡上的草丛中蹿出一束死亡之光，一条碗口大丈把长的蟒蛇像一棵放倒的麻竹，被粗壮的手推着直戳而下，飞快游下来。蛇身上幽幽的鳞斑在阳光下隐隐闪烁。德候惊叫一声。死神从天而降，怪笑着。
德候是去邻县串亲戚的，本来可以打道从樟定村穿过，坦坦荡荡的石板路，可以晃肩摇臂地走，也可以哼小曲。那样的话，他不用迈进青梗山一步。路在十里开外的地方交汇。青梗山即使十步有一蛇，也无奈他何。坏就坏在德候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根子全在他太惊事了。
“做人要惊事一点。”这是柿树坪畲民的口头禅。惊事，这方言土语仔细揣摩，解释成自卑似无大错。这里乡风淳朴，粗饭淡菜养出一代又一代老实人，个个温良恭俭让。“文革”中来了戴红袖章的一伙，要破这股软风香风，用了大力，却败阵而去。德候的惊事，在村里是名列前茅的。
那么樟定村有猛虎拦路，惊得德候不敢走？虎是有的，却不是吃人的虎，是抓心的虎。德候心目中那个“她”，名叫畏菊，两人初中时同过学。德候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害得自己好苦。
半个小时之前，德候双脚踩在樟定村与青梗山的岔路口，头脑里翻腾了好一阵。他有两个月没遇着畏菊了，今天机会确实难得。畏菊家就在路旁，见她一面谈上几句是很容易的。可是这一路畲民酷爱盘歌，尤其是樟定村，举凡客人路过，必定被拦住对唱。一天半晌，你要对得赢起码要对得下，才闪开一条路让你过关。不然别想轻易脱身，还有足够的奚落等着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拦路盘歌的多半是姑娘，见了十八廿二后生哥，兴头更足歌喉更开。而且畏菊是对歌好手，曾经对她的女友们说：“那个德候没胆量，一唱山歌脸就像猴腚，窘得要哭，我一定要拦住他对唱一回。”此话传到德候耳里，德候苦得三夜没睡好。他不傻不呆，也是自小学山歌，却总觉得自己嘴拙舌笨，言语讷讷，歌也不利索，不敢端出自己的货色。要是在畏菊面前败了阵，他会毫不迟疑地砍下自己一截指头，从此再没脸面见到她。自卑又自尊，典型的柿树坪人的性格。权衡再三，德候车转身面对青梗山了。
青梗山有风险，德候不是不知道。前几年村里有个老头上青梗山挖笋，失踪了，几十个人进山去找尸体，原来是被一条大蟒蛇缠住，蛇尾钻进鼻孔。几十条棍棒齐下，那蟒蛇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尸体，挺斯文地游进蔓草丛，没人敢去深究。从此青梗山少有人过路，不得已进山时都是成群结队手持棍棒袋装蛇药。蛇精、山大王，每每谈及，人人色变。
德候晨起就有斗争，思绪游于樟定村和青梗山之间，左冲右突。于是多了一份心，蛇药进了衣袋，棍棒也拿了。倘若要过樟定，棍棒扔了也挺省事。
岔路口，一阵踌蹰，棍棒握得更紧。风险实可惧，脸皮更要紧。一脚踏进青梗山，他觉得空气沉甸甸的，吸着不顺。这里山形险恶，草木荒深。
活该是德候时运不济，那盘踞青梗山为王的蟒蛇是受了一只红头蜈蚣的袭击，发了脾气，径直蹿下山的。这种时候最好别撞上什么东西。
危急横到面前，躲开是来不及了。蛇已经蹿到德候面前三尺的地方。人和蛇同时怔了怔。蛇一下子昂起头猛扑过来，像一股恶浪。德候一闪身，蟒蛇扑了个空。蛇身一扭，尾巴随势一抖，像鞭子似的发出“啪”的一声，重重甩在他脸上。
德候捂脸踉跄，定了神，拉开马步，挥棍朝蛇身砸去。蟒蛇肌肉结实，脂肪丰厚，棍棒一下子弹了起来。欲再砸下，只听“嗖”地一声，蛇又昂头扑来。到底是德候，人前爱脸红，临危却不是软脚蟹，也曾捕杀过几条锄头柄大小的蟒蛇，吃它们的肉治痱子，剥它们的皮蒙土制二胡，拉出青春的旋律。眼下他没有被吓瘫，而是就势蹲下。那蟒蛇就像劈来的棍棒似的，擦着德候的头划过。蛇身落地，不待翻转，德候眼明手疾，一下抓住胳膊粗的蛇尾巴，嚯地站起。
他心里不禁一阵欢悦。只要提起来抖几抖，骨子便会啪啪响。可是他忘了，这条大蟒蛇太大太长，他提不动它，他抱住蛇尾巴，就像搬动一根沉重的铁杠。这铁杠会扭动，往回缩去。这东西相当机智，见尾部被制住，身子迅速扭了个180度大弯，头部钩转回来缠到德候身上了。
德候慌乱中扔了棍棒，手脚并用撕扯踢腾，奋力摆脱那钢管似的身躯。生与死僵持拉锯，人和蛇在山坡上搅成一个汹涌的浪头，草屑飞扬，灌丛翻动，像旋风，如海啸，呼声阵阵，两种喘息掺和在一起。春上的太阳不忍心看这险恶的一幕，躲到薄云里去了。
人的体力有限，德候很快疲惫。在恐惧和兴奋中搏斗，消耗巨大。蟒蛇斗志正昂，那稍扁的脖子上，衬着个丑陋不堪的头，强劲地拗过来，一定要像缠树桩般缠住德候。两只小眼睛幽幽发亮，像钟馗身旁两只萤火虫放光。伸缩的蛇信子如同闪烁着的电火。要不是德候两手已经准确无误地卡住它的七寸，全身猿猴般躲闪翻腾，那电火就要吻遍他全身了。山坡上一群栖鸟惊飞，几片枯叶无端地飘下，树丛中刮起一股死亡的旋风。
支持不了多久，蟒蛇钢管似的身躯已经把德候囫囵捆住了，小腿到胸部，几乎缠得严实，如五花大绑。尤其是胸部那一段，缠得他出气不匀，憋闷得慌。恐惧在全身扩散、加深，他恍恍惚惚觉得山林上空涂满绝望和死亡的文字，歪歪扭扭，且缺胳膊断腿的，全是死神借蛇尾为笔写下的……
这阵子德候的悲哀是刻骨铭心的，懊悔也同样地刻骨铭心，要不是为了面子，他断断不会遭此厄运。
村里人视惊事为美德。邻里客客气气。一家有喜，全村送红蛋；夫妻相敬如宾；谁家有点磕碰，半村人全登门劝解。全村团结如一人，试看外人谁能敌。不过此话差矣，他们对外人不失卑恭，谁的拳头会打笑面人？可是有得亦有失，教训颇深刻。村里就有个不惊事的雷武干，很轻易地占据了村长的宝座，长一张巧嘴，人前讲得满世界繁花似锦仙桃堆山，背后一回又一回侵吞国家拨来的扶持少数民族的资金。村民们敢怒不敢言，都忍着，雷武干更加放胆。有个叫提律的老头看不下去，说要向乡政府反映。雷武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摸到提律家去，不知说了什么干了什么，翌日起提律神情总是恍惚，视线直直的，不久生一场大病跟阳世说拜拜了。村民们都觉得这事蹊跷，可是没有人敢去深究。最大胆的汉子也只能在心上用劲。
德候为提律老汉的死难过了许久，愤怒和悲哀一起咬噬着他。他想去追究，可是每一回都被惊事拖了后腿，只能是躲在角落里对传统的惊事稍微非议几句，尔后顾影自怜。
眼下他深深地为自己悲哀了。生怕自己因口齿不清山歌唱不畅在女友面前失去面子，绕村而行，终被蟒蛇击倒，要是底细被人知道，那将成为全世界人饭后茶余的笑资，妇孺皆知。
可恼啊，过分的惊事，你与愚蠢同出一炉，共脱一坯。德候这时候深切地感到自己短暂的一生因了太惊事，付出惨痛代价。如果这一回能逃脱灭顶之灾，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他要挽回一切损失。他有足够的信心使以后的日子辉煌。
这样想着，求生欲望之火腾腾地烧旺了。他死命地卡住蟒蛇的七寸——这死神的脖子。蟒蛇头部转动不灵，僵在那里，枉自朝外伸缩舌头，喘息里透露出生命的危机。“祖宗盘瓠王啊，求你赐给我神力。”德候心里祈祷着，手劲加码再加码。头上冒汗了，沉重的心里漏出些许活气。这下子脑子也好用了些，光卡七寸不够劲，就狠狠扑到地上，压住蛇的一部分，试图将它压瘪憋气。却是枉然。那圆椎形光滑无比的身子不怕压，丝毫无损。德候就势往山坡下滚去，人和蛇翻腾不止。他希望有竹子茬儿或尖利石子洞穿蛇腹。可是滚了好长一段坡，不能如愿。身上尽是蔓草，一压就倒伏。纵然有竹茬儿和尖利石子，自己的危险和蛇的危险均等，划不来。于是他停止了无大益处的滚动。人和蛇纠缠在山野上喘息着，生跟死在拔河比赛。
德候双手须臾不敢放松，一放松就是生命的终结。这样就不能去撕扯冰凉坚硬的蛇身。那腥臊的肉体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而且上端勒住德候胸肌和脖颈的部位格外有力。德候憋气过久，头晕目眩，极想呕吐，疲倦像涨潮一样，从身体各处涌上来。他只感到心往下沉，往下沉……
他仰头望天，天幕上不再有太阳，不再是蓝色，而变作红红的一片，像泼了血，且有金星飞舞。红的底色中，偶尔闪出畏菊含怨似嗔、羞涩悲苦表情千般的嫩脸，还有雷武干奸笑着的胖脸。他的心一会儿痛不堪言，一会儿绷得弦要断，有顷，人世间里里外外红透了。
这红的底色里再一次唤醒德候对生的欲望。他才26岁，不愿意这样带着无法述说的憾事，匆匆离开人世。他对着红色再次祈祷：苍天啊，让我有力气捏死这畜牲吧。假如明天我能立在村道上或是祠堂里，我会告诉乡亲们，过分的惊事会误大事。我会跟雷武干过不去，去追他根刨他底。我还要雄赳赳气昂昂到樟定村找畏菊盘歌求爱。不，在这之前我要先到医院除了心病。
天可怜见的，德候有不可与人言的隐痛折磨他二十多年了。右侧隐睾，这可恶的隐睾使他暗中饮泣，人前抬不高头。他看过这方面的书，晓得隐睾患者最好在青春期之前动手术，不然可能影响生育甚而至于发生恶性病变。他想去治疗又羞于启齿，自卑感日见强烈，使他遇事过分容忍谦让近乎怯懦愚蠢。村里惊事之风鼎盛，也就不以德候为怪了。
在死亡面前，德候觉得这一切都是小事了。他恨自己过去太窝囊，同时强烈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他心里灰色褪去，脑子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好的梦境。他强打起精神，绝不让自己窒息，要叫手中的蟒蛇先断了气。
可是事实上做不到。那死去十几年的阿公出现在德候眼前，顶一头雪，口音浑浊，颤巍巍地引他走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去处，脚踩着厚厚的苔藓吧咂吧咂响。走到深处，就整个儿沉了下去，德候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起来真是人间的奇迹，德候昏厥过去手劲却没松，卡着那一圈死神的脖子。蟒蛇也处于窒息状态。双方保持短时间的宁静。死神打瞌睡的当儿，给了德候一丝生存曙光。
在最黑暗的地方逗留了一会，他听到一阵阵愤怒的呐喊，看到一片片如林的拳头举起，他的心又一热，苏醒过来了。
这一苏醒他的头脑异常清晰，不用回想就明了眼前处境，无欲无念无感觉的时刻一过，各种欲念和愿望更是强烈。这又增加了他的求生勇气。勇气如潮水一下子冲开了智慧的闸门，他幡然猛悟到自己身上还有一件能制敌死地的锐利武器，发现了嘴巴牙齿的功能。
哎哎，人啊人！这么简单又能奏效的一招怎么要费了这么多周折，临到生命的悬崖才想到呢？祖先类人猿用嘴巴饮血茹毛，生吃野菜瓜果，情急时咬断弱小禽兽的脖颈。人猿相揖别，只几块石头磨过。现代人难道只能唱流行歌曲喝高级饮料？不不！事急马行田，祖宗也晓得如此说，也还有以毒攻毒野蛮对野蛮等等提法。倘若能用野蛮的手段赢来生命，那是德候有幸，命不该绝！德候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鼻翼颤动，热泪夺眶而出，滴在蟒蛇冰冷灰白的肚皮上，蛇身抽搐一下。
德候伏下头去，将蛇七寸捧过来，狠劲咬去，用力再用力，层层加码。满嘴血腥的蛇臭味鼓舞了他，26岁男子的一嘴钢牙，齐崭崭显示着巨大的穿透力。
蛇头扭摆，舌头伸缩频率减低，蛇身震颤着传到德候身上。德候觉得是在吞噬丑恶滋补善良，就发了疯没命地咬，像利斧斫树身。那坚韧的是蛇的肌肉，那咬不断嚼不烂的是脂肪和肌腱组织。他品尝腥膻，体味坚硬，心里交织着酣战的亢奋和苦涩的浪潮。
蟒蛇的七寸渐渐稀烂，渐渐断下来，蛇头跳到地上，一缩一缩的，像硕大然而萎软无用处的阳器。蛇身开始松动。德候耳畔响起畏菊清脆的山歌声……
一星期后，蛇的尸体腐烂发出恶臭的时候，德候静静地躺在省立医院泌尿科病床上，裹了一身白。他体验着隐睾手术后的轻松感，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男子汉了。他对查病房的医生喊：“医生姐，我还要几天出院？”
医生姐粲然一笑：“还要六天拆线呢，这么急干啥？”
德候抿嘴微笑，心里说：
“我要快快见到畏菊，与她痛痛快快盘歌。”
德候踏上青梗山，提着棍棒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高抬脚，轻踩地，两眼在山道两边蔓草丛里紧张地游弋，耳朵不放过一丝一缕响动。约莫走了三里路光景，呼一声响，悸动一下，路旁陡坡上的草丛中蹿出一束死亡之光，一条碗口大丈把长的蟒蛇像一棵放倒的麻竹，被粗壮的手推着直戳而下，飞快游下来。蛇身上幽幽的鳞斑在阳光下隐隐闪烁。德候惊叫一声。死神从天而降，怪笑着。
德候是去邻县串亲戚的，本来可以打道从樟定村穿过，坦坦荡荡的石板路，可以晃肩摇臂地走，也可以哼小曲。那样的话，他不用迈进青梗山一步。路在十里开外的地方交汇。青梗山即使十步有一蛇，也无奈他何。坏就坏在德候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根子全在他太惊事了。
“做人要惊事一点。”这是柿树坪畲民的口头禅。惊事，这方言土语仔细揣摩，解释成自卑似无大错。这里乡风淳朴，粗饭淡菜养出一代又一代老实人，个个温良恭俭让。“文革”中来了戴红袖章的一伙，要破这股软风香风，用了大力，却败阵而去。德候的惊事，在村里是名列前茅的。
那么樟定村有猛虎拦路，惊得德候不敢走？虎是有的，却不是吃人的虎，是抓心的虎。德候心目中那个“她”，名叫畏菊，两人初中时同过学。德候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害得自己好苦。
半个小时之前，德候双脚踩在樟定村与青梗山的岔路口，头脑里翻腾了好一阵。他有两个月没遇着畏菊了，今天机会确实难得。畏菊家就在路旁，见她一面谈上几句是很容易的。可是这一路畲民酷爱盘歌，尤其是樟定村，举凡客人路过，必定被拦住对唱。一天半晌，你要对得赢起码要对得下，才闪开一条路让你过关。不然别想轻易脱身，还有足够的奚落等着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拦路盘歌的多半是姑娘，见了十八廿二后生哥，兴头更足歌喉更开。而且畏菊是对歌好手，曾经对她的女友们说：“那个德候没胆量，一唱山歌脸就像猴腚，窘得要哭，我一定要拦住他对唱一回。”此话传到德候耳里，德候苦得三夜没睡好。他不傻不呆，也是自小学山歌，却总觉得自己嘴拙舌笨，言语讷讷，歌也不利索，不敢端出自己的货色。要是在畏菊面前败了阵，他会毫不迟疑地砍下自己一截指头，从此再没脸面见到她。自卑又自尊，典型的柿树坪人的性格。权衡再三，德候车转身面对青梗山了。
青梗山有风险，德候不是不知道。前几年村里有个老头上青梗山挖笋，失踪了，几十个人进山去找尸体，原来是被一条大蟒蛇缠住，蛇尾钻进鼻孔。几十条棍棒齐下，那蟒蛇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尸体，挺斯文地游进蔓草丛，没人敢去深究。从此青梗山少有人过路，不得已进山时都是成群结队手持棍棒袋装蛇药。蛇精、山大王，每每谈及，人人色变。
德候晨起就有斗争，思绪游于樟定村和青梗山之间，左冲右突。于是多了一份心，蛇药进了衣袋，棍棒也拿了。倘若要过樟定，棍棒扔了也挺省事。
岔路口，一阵踌蹰，棍棒握得更紧。风险实可惧，脸皮更要紧。一脚踏进青梗山，他觉得空气沉甸甸的，吸着不顺。这里山形险恶，草木荒深。
活该是德候时运不济，那盘踞青梗山为王的蟒蛇是受了一只红头蜈蚣的袭击，发了脾气，径直蹿下山的。这种时候最好别撞上什么东西。
危急横到面前，躲开是来不及了。蛇已经蹿到德候面前三尺的地方。人和蛇同时怔了怔。蛇一下子昂起头猛扑过来，像一股恶浪。德候一闪身，蟒蛇扑了个空。蛇身一扭，尾巴随势一抖，像鞭子似的发出“啪”的一声，重重甩在他脸上。
德候捂脸踉跄，定了神，拉开马步，挥棍朝蛇身砸去。蟒蛇肌肉结实，脂肪丰厚，棍棒一下子弹了起来。欲再砸下，只听“嗖”地一声，蛇又昂头扑来。到底是德候，人前爱脸红，临危却不是软脚蟹，也曾捕杀过几条锄头柄大小的蟒蛇，吃它们的肉治痱子，剥它们的皮蒙土制二胡，拉出青春的旋律。眼下他没有被吓瘫，而是就势蹲下。那蟒蛇就像劈来的棍棒似的，擦着德候的头划过。蛇身落地，不待翻转，德候眼明手疾，一下抓住胳膊粗的蛇尾巴，嚯地站起。
他心里不禁一阵欢悦。只要提起来抖几抖，骨子便会啪啪响。可是他忘了，这条大蟒蛇太大太长，他提不动它，他抱住蛇尾巴，就像搬动一根沉重的铁杠。这铁杠会扭动，往回缩去。这东西相当机智，见尾部被制住，身子迅速扭了个180度大弯，头部钩转回来缠到德候身上了。
德候慌乱中扔了棍棒，手脚并用撕扯踢腾，奋力摆脱那钢管似的身躯。生与死僵持拉锯，人和蛇在山坡上搅成一个汹涌的浪头，草屑飞扬，灌丛翻动，像旋风，如海啸，呼声阵阵，两种喘息掺和在一起。春上的太阳不忍心看这险恶的一幕，躲到薄云里去了。
人的体力有限，德候很快疲惫。在恐惧和兴奋中搏斗，消耗巨大。蟒蛇斗志正昂，那稍扁的脖子上，衬着个丑陋不堪的头，强劲地拗过来，一定要像缠树桩般缠住德候。两只小眼睛幽幽发亮，像钟馗身旁两只萤火虫放光。伸缩的蛇信子如同闪烁着的电火。要不是德候两手已经准确无误地卡住它的七寸，全身猿猴般躲闪翻腾，那电火就要吻遍他全身了。山坡上一群栖鸟惊飞，几片枯叶无端地飘下，树丛中刮起一股死亡的旋风。
支持不了多久，蟒蛇钢管似的身躯已经把德候囫囵捆住了，小腿到胸部，几乎缠得严实，如五花大绑。尤其是胸部那一段，缠得他出气不匀，憋闷得慌。恐惧在全身扩散、加深，他恍恍惚惚觉得山林上空涂满绝望和死亡的文字，歪歪扭扭，且缺胳膊断腿的，全是死神借蛇尾为笔写下的……
这阵子德候的悲哀是刻骨铭心的，懊悔也同样地刻骨铭心，要不是为了面子，他断断不会遭此厄运。
村里人视惊事为美德。邻里客客气气。一家有喜，全村送红蛋；夫妻相敬如宾；谁家有点磕碰，半村人全登门劝解。全村团结如一人，试看外人谁能敌。不过此话差矣，他们对外人不失卑恭，谁的拳头会打笑面人？可是有得亦有失，教训颇深刻。村里就有个不惊事的雷武干，很轻易地占据了村长的宝座，长一张巧嘴，人前讲得满世界繁花似锦仙桃堆山，背后一回又一回侵吞国家拨来的扶持少数民族的资金。村民们敢怒不敢言，都忍着，雷武干更加放胆。有个叫提律的老头看不下去，说要向乡政府反映。雷武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摸到提律家去，不知说了什么干了什么，翌日起提律神情总是恍惚，视线直直的，不久生一场大病跟阳世说拜拜了。村民们都觉得这事蹊跷，可是没有人敢去深究。最大胆的汉子也只能在心上用劲。
德候为提律老汉的死难过了许久，愤怒和悲哀一起咬噬着他。他想去追究，可是每一回都被惊事拖了后腿，只能是躲在角落里对传统的惊事稍微非议几句，尔后顾影自怜。
眼下他深深地为自己悲哀了。生怕自己因口齿不清山歌唱不畅在女友面前失去面子，绕村而行，终被蟒蛇击倒，要是底细被人知道，那将成为全世界人饭后茶余的笑资，妇孺皆知。
可恼啊，过分的惊事，你与愚蠢同出一炉，共脱一坯。德候这时候深切地感到自己短暂的一生因了太惊事，付出惨痛代价。如果这一回能逃脱灭顶之灾，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他要挽回一切损失。他有足够的信心使以后的日子辉煌。
这样想着，求生欲望之火腾腾地烧旺了。他死命地卡住蟒蛇的七寸——这死神的脖子。蟒蛇头部转动不灵，僵在那里，枉自朝外伸缩舌头，喘息里透露出生命的危机。“祖宗盘瓠王啊，求你赐给我神力。”德候心里祈祷着，手劲加码再加码。头上冒汗了，沉重的心里漏出些许活气。这下子脑子也好用了些，光卡七寸不够劲，就狠狠扑到地上，压住蛇的一部分，试图将它压瘪憋气。却是枉然。那圆椎形光滑无比的身子不怕压，丝毫无损。德候就势往山坡下滚去，人和蛇翻腾不止。他希望有竹子茬儿或尖利石子洞穿蛇腹。可是滚了好长一段坡，不能如愿。身上尽是蔓草，一压就倒伏。纵然有竹茬儿和尖利石子，自己的危险和蛇的危险均等，划不来。于是他停止了无大益处的滚动。人和蛇纠缠在山野上喘息着，生跟死在拔河比赛。
德候双手须臾不敢放松，一放松就是生命的终结。这样就不能去撕扯冰凉坚硬的蛇身。那腥臊的肉体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而且上端勒住德候胸肌和脖颈的部位格外有力。德候憋气过久，头晕目眩，极想呕吐，疲倦像涨潮一样，从身体各处涌上来。他只感到心往下沉，往下沉……
他仰头望天，天幕上不再有太阳，不再是蓝色，而变作红红的一片，像泼了血，且有金星飞舞。红的底色中，偶尔闪出畏菊含怨似嗔、羞涩悲苦表情千般的嫩脸，还有雷武干奸笑着的胖脸。他的心一会儿痛不堪言，一会儿绷得弦要断，有顷，人世间里里外外红透了。
这红的底色里再一次唤醒德候对生的欲望。他才26岁，不愿意这样带着无法述说的憾事，匆匆离开人世。他对着红色再次祈祷：苍天啊，让我有力气捏死这畜牲吧。假如明天我能立在村道上或是祠堂里，我会告诉乡亲们，过分的惊事会误大事。我会跟雷武干过不去，去追他根刨他底。我还要雄赳赳气昂昂到樟定村找畏菊盘歌求爱。不，在这之前我要先到医院除了心病。
天可怜见的，德候有不可与人言的隐痛折磨他二十多年了。右侧隐睾，这可恶的隐睾使他暗中饮泣，人前抬不高头。他看过这方面的书，晓得隐睾患者最好在青春期之前动手术，不然可能影响生育甚而至于发生恶性病变。他想去治疗又羞于启齿，自卑感日见强烈，使他遇事过分容忍谦让近乎怯懦愚蠢。村里惊事之风鼎盛，也就不以德候为怪了。
在死亡面前，德候觉得这一切都是小事了。他恨自己过去太窝囊，同时强烈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他心里灰色褪去，脑子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好的梦境。他强打起精神，绝不让自己窒息，要叫手中的蟒蛇先断了气。
可是事实上做不到。那死去十几年的阿公出现在德候眼前，顶一头雪，口音浑浊，颤巍巍地引他走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去处，脚踩着厚厚的苔藓吧咂吧咂响。走到深处，就整个儿沉了下去，德候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起来真是人间的奇迹，德候昏厥过去手劲却没松，卡着那一圈死神的脖子。蟒蛇也处于窒息状态。双方保持短时间的宁静。死神打瞌睡的当儿，给了德候一丝生存曙光。
在最黑暗的地方逗留了一会，他听到一阵阵愤怒的呐喊，看到一片片如林的拳头举起，他的心又一热，苏醒过来了。
这一苏醒他的头脑异常清晰，不用回想就明了眼前处境，无欲无念无感觉的时刻一过，各种欲念和愿望更是强烈。这又增加了他的求生勇气。勇气如潮水一下子冲开了智慧的闸门，他幡然猛悟到自己身上还有一件能制敌死地的锐利武器，发现了嘴巴牙齿的功能。
哎哎，人啊人！这么简单又能奏效的一招怎么要费了这么多周折，临到生命的悬崖才想到呢？祖先类人猿用嘴巴饮血茹毛，生吃野菜瓜果，情急时咬断弱小禽兽的脖颈。人猿相揖别，只几块石头磨过。现代人难道只能唱流行歌曲喝高级饮料？不不！事急马行田，祖宗也晓得如此说，也还有以毒攻毒野蛮对野蛮等等提法。倘若能用野蛮的手段赢来生命，那是德候有幸，命不该绝！德候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鼻翼颤动，热泪夺眶而出，滴在蟒蛇冰冷灰白的肚皮上，蛇身抽搐一下。
德候伏下头去，将蛇七寸捧过来，狠劲咬去，用力再用力，层层加码。满嘴血腥的蛇臭味鼓舞了他，26岁男子的一嘴钢牙，齐崭崭显示着巨大的穿透力。
蛇头扭摆，舌头伸缩频率减低，蛇身震颤着传到德候身上。德候觉得是在吞噬丑恶滋补善良，就发了疯没命地咬，像利斧斫树身。那坚韧的是蛇的肌肉，那咬不断嚼不烂的是脂肪和肌腱组织。他品尝腥膻，体味坚硬，心里交织着酣战的亢奋和苦涩的浪潮。
蟒蛇的七寸渐渐稀烂，渐渐断下来，蛇头跳到地上，一缩一缩的，像硕大然而萎软无用处的阳器。蛇身开始松动。德候耳畔响起畏菊清脆的山歌声……
一星期后，蛇的尸体腐烂发出恶臭的时候，德候静静地躺在省立医院泌尿科病床上，裹了一身白。他体验着隐睾手术后的轻松感，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男子汉了。他对查病房的医生喊：“医生姐，我还要几天出院？”
医生姐粲然一笑：“还要六天拆线呢，这么急干啥？”
德候抿嘴微笑，心里说：
“我要快快见到畏菊，与她痛痛快快盘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