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市图书馆

我到印尼后遇及的第一位老熟人是庄达衡兄。1950年春天，我从香港来雅加达，在船上手提箱丢失，身无分文，上岸后，住在雅加达骆先生家中。从交谈中得知庄达衡兄就在附近开一家新雅恤衫厂，我喜出望外，达衡兄是南靖奎洋乡人。抗日战争时期，他曾任国民党南靖县党部书记长，后曾一度任县长和省参议员，和我是熟人。骆先生说如要相会可带我去。异国他乡遇故知，一见面，达衡兄高兴得直踩脚，连说：“真想不到我们今日能在这里相会呵！”彼此叙谈情况，一阵叹息唏嘘。他知道我的行李失落，十分同情，即送我几百盾现金和几件新恤衣，我不好意思接受，推辞再三。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客气就见外了。”我只好收下，容候以后报答。随后他知道我是要赶到万隆去，就雇一辆马渣车送我回骆先生家。临别一再叮嘱：“乍到番邦，一定要养成淋浴的习惯，适应热带气候，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到万隆后，在侨领杨纯美先生的店中当伙计。想不到相会不到到一年，1951年却传来达衡兄病逝的噩耗，闻讯不胜悲痛。今日回想起四十年前会见时的一幕情景，仿如昨日，又似梦中。人生，的确如烟似梦。
  第二位会到的南靖人是庄西言老先生。他也是南靖奎洋人。在雅加达（印尼独立前称吧城），南靖人很多，有一条南靖巷，庄达衡兄生前的恤衫厂就开在南靖巷的关帝庙内，那座关帝庙是南靖来的华侨祖先的大屋改建的，占地甚大，内全住南靖庄姓子孙几十家。当年达衡兄的南来，据说就是其堂兄庄西言先生的帮助。
  庄西言先生在荷兰人统治爪哇时期，就是爪哇（今印度尼西亚的主岛）华人布业大王，是荷兰人特许输入布匹的巨商。他爱国爱乡，德高望重，是爪哇三百万华裔和华侨的领袖，曾任雅加达福建会馆会长多年，对祖国和当地华人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抗日战争期间，南洋各属华侨组织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大会，陈嘉庚先生任总会长，爪哇会长就是庄西言。1940年南洋华侨慰问团回国慰问前方抗日战士，陈嘉庚任团长，庄西言是副团长之一。一路同行，他们之间，友谊更加深厚。他们来到福建时，庄曾回到南靖祖家，受到乡亲的热烈欢迎。1941年冬，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进军南洋群岛，马来亚沦陷，陈嘉庚由新加坡渡海到爪哇避难，先到苏门答腊，后到吧城，住于庄西言在吧城郊外的一座别墅中。战乱中两位老挚友相会，国仇家恨，齐涌心头，心情沉重。预料南洋各属不久也必将全部沦入敌手，不胜感慨。但大家爱国心切，都作了绝对不作汉奸，宁死不屈的打算。
  不久，日寇进军爪哇，吧城沦陷。庄西言不顾个人安危，将陈嘉庚安置在展玉他一个朋友的大橡胶园里，二老相伴。庄西言安慰陈嘉庚道：“有我庄西言，就有你庚嘉兄。”不久，日本宪兵队获得情报，知道陈嘉庚逃来在吧城，即认为庄、陈两人是莫逆之交，把庄西言弄到手，就不怕查不到陈嘉庚的下落，于是，宪兵队连夜包围并搜查了庄家住宅和所开的公司，把庄家老小全部拘禁，扬言如庄西言不出来，就要枪杀全家。陈嘉庚和庄西言在橡胶园里听到消息，五内俱焚，陈嘉庚老泪纵横地说：“我绝不能连累你啊，你不必顾我，你还是回家去吧。”庄西言说：“事到如今，我总得回去。我走了，你千万要保重，切勿落入敌手，我庄某绝不会贪生怕死，出卖老朋友。”二老相抱泣别。
  庄西言回到吧城后，日本宪兵队如获至宝，先以礼待，利诱交出陈嘉庚，任凭他们磨破口舌，他总是回答不知道陈嘉庚的下落。后来宪兵队恼羞成怒，立即予以逮捕，同天被捕的有吧城各界侨领和富商一百多人。在狱中，庄西言受尽各种法西斯的刑罚，但他始终一身傲骨，大义凛然，表现了炎黄子孙的正气。打了问，问了又打，总是以一句“我不知道”回答。就这样，他在日军牢狱中度过三年八个月的黑暗日子，直至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才重见天日。出来时，年逾花甲的庄西言先生，由于受尽折磨，已是发白眼花，骨瘦如柴的老者了。
  庆幸的是陈嘉庚在几位厦门大学、集美学校学生不顾安危的掩护，和广大爱国侨胞的保护下，东奔西躲，平安无事。1945年10月的一天，陈嘉庚出现在吧城，受到庄西言等侨领和侨胞几千人的热烈欢迎。两位生死与共的挚友紧紧拥抱，热泪盈眶。当晚，陈嘉庚住在庄家，开怀畅饮，促膝谈心。
  “想不到我们都还活着啊！嘉庚兄。”
  “是啊，我让你受苦了。”
  “没什么。”
  “西言兄的恩德，我不知该怎样报答！”
  “是你嘉庚兄的爱国赤忱支撑着我，感召着南洋全体侨胞，”
  上述情况是我1956年在雅加达编写《福建会馆史略》时，和朋友亲自拜访庄西言先生了解到的。当时，在庄家客厅上还挂着一幅当年他出狱后憔悴形象的手画。庄西言先生的爱国精神和表现，闪烁着海外两千多万侨胞热爱祖国的光辉。
  附注：柯文凌原名何汉扬，漳浦县人。民国期间曾任国民党漳浦县书记长、福建省参议会驻会参议员。1949年参加漳浦和平解放。旋赴印尼教学、经商，现为万隆华裔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