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一輛三輪車飛駛過去，把低着頭走路的老賈，濺得兩脚都是泥水。他蹴蹴脚，低聲說：「討厭！」走進工會裏去。
   「老賈！」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
   他回轉頭去一看，是工會小組長吳祥。小組長說：
   「我叫你好幾聲了，你沒有聽見？」
   「唔………唔………」他心不在焉地應着。
   「咦！你怎麽啦？」小組長奇怪起來：「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有什麽。」他支支吾吾地說。
   「走！老賈！」小組長推推他：「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糟了！」他想：「他準是來動員我檢舉老闆的，我用什麽話回答他呢？」
   時間還很早，大禮堂裏疏疏落落地坐着幾個人。老買和小組長找了個地方坐下，小組長說：
   「老買！你們店裏的老闆有沒有逃稅現象？」
   「我………我不大淸楚………」老賈支支吾吾地說。
   「同志！要站穩立場呵！」小組長嚴肅起來：「這是我們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激烈的鬥爭，希望你能把握自己，不要做資產階級的俘虜！」
   他紅着臉低下頭去，半响說不出話來。
   小組長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我多說了，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
   他呆呆地望着小組長的背影，仔細體味着：「好好考慮一下吧！」這句話。
   人漸來漸多，慢慢地老賈前後都坐滿了。大部份都是他的熟人，有的就向他打招呼。「糟糕！」他想：「我想避開熟人，反而坐到熟人堆裏來了。」他看見別人咬着耳朶說話，就疑心是說自己。他看見別人指指點點，就疑心是點自己。
   「你看，這傢伙眞是我們店員工人裏的敗類，竟幫助老闆隱瞞偸稅！」
   他吃了一驚，朝右側一看，原來有個人指着報紙在向他同伴說話，他知道不是說自己，才放下了心。好容易捱到開會，人聲才漸漸靜下來，他吁了一口氣，定定神，仔細聽着廣播器送過來的演講：
   「………有些店員工人，能够打破情面顧慮，英勇地向資產階級進行鬥爭，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但是有些店員工人，被『情面』所束縛，專爲個人利益打算，可恥地作了資產階級的俘虜………」
   他悚然一震，摸摸臉頰，自己問自己：
   「我眞的可恥嗎？我眞的作了資產階級的俘虜嗎？」
   「是的！你的確可恥，」好像有個冷冷的聲音在回答他：「你喪失工人階級的立場，替老闆隱瞞偸稅，還不算是資產階級的俘虜是什麽？」
   他吃了一驚，向周圍看看，人們都靜靜地聽着，沒有一點聲音，知道是自己神經上的錯覺，才放下心吁了一口氣想：「還是去檢舉吧！省得掛在心裏，站也不穩，立也不穩。」突然，掌聲像山洪爆發一樣響起來，羣衆把作典型報告的店員抬起來，丟在空中接牢又拋上去，口號聲像海浪一樣，一個接着一個。許多人站在椅子上揮着帽子、圍巾狂呼。老賈被羣衆熱烈的情緒感動得流下淚來，他激動地握緊拳頭對自己說：
   「對！我不能脫離大衆！我要打破情面檢舉逃稅的老闆。」
   老賈踱出工會大門時，已經六點鐘了。天漸漸黑下來，他想：「爲了那事情，天天心煩意亂地，有半個多月沒回家去過，今天該回去看看了。」他用旅行者放下包袱後的那種輕鬆的步伐，向前邁進着。
   二十分鐘後，老賈高大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爸爸！」老賈七歲的女兒小娥飛跑過來撲在他身上。
   他抱起小娥，親了個嘴，緊緊偎住她的臉問：「媽媽呢？」
   「媽媽燒飯，燒飯把小娥吃。」小娥用小手指指廚房說。
   他摸摸小娥的小胖手，呆呆地想起解放前的光景來：那時阿娥才四歲，瘦得只有一把骨頭，時常拉着他的褲脚管哭喊：「爸爸！六谷粉吃不飽。」到年底了，催房租的來說：再不交房租就快滾蛋。他沒法只好去向老闆借錢，那裏曉得：老闆不但不借錢給他，反而交給他一張「解僱書」，他託人情，講面子，給老闆叩頭，好容易才保住飯碗，老闆又說要減薪水。他想到這裏又心酸，又憤恨，自己對自己說：
   「老闆並沒有對我講情面，他要用得着我時才對我講情面。我吃了他許多苦，現在還要給他隱瞞偸稅。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大衆！我還算是人嗎？！我一定要檢舉他！」
   他說着把小娥放在地上，興奮地對她說：
   「小娥！對媽媽說：爸爸去做一件大事情，做好了就回來。」
   小娥不懂爸爸的說話，只是睜着黑溜溜的大眼獃看着爸爸，不說也不動。
   做爸爸的又蹲下去親了她一個嘴，站起來轉身就走。
   老賈像陣風一樣，衝進店堂。把正在吃飯的老闆嚇了一跳，含着滿口的飯說：「老賈，坐呀！」
   老賈在櫃台邊坐下，板着臉不說話。一下子空氣靜默得像死一樣。
   又歇了一回，老賈冷冷地說：
   「老闆！我有件事體想同你商量。」
   「嗯，鳴，啥事體？」狡猾的老闆看見他神情有點異樣，已經料到三分。
   「就是關於你偸稅的事情。」
   「哎」老闆吃了一驚，放下飯碗：「偸稅……嗯……怎麽樣？」
   「我想請你去坦白！」老賈大聲說。
   「坦白？！」老闆强自鎭定起來，攤攤雙手：「坦白什麽？我又沒有偸稅！」
   「沒有？？」老賈跳下凳來：「你還想到我面前來耍滑頭！」他從櫃台角裏拿出一本假賬簿，「拍」！地擲在桌上：「這是什麽？」
   「………」老闆呆着說不出話來。他想：「老賈今天變樣了，他準是吃了什麽藥下去，才會變成這樣子。」
   「你去坦白吧！」老賈冰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飄起來：「要不，我就檢舉你！」
   「老賈！」老闆開始向他乞憐：「這一次我起碼要罰幾千萬，把店罰倒灶了，我一家老小怎麽辦呢？
   「再說……」老□他的臉色說：「把店□□□了，你上哪裏去呢？」
   「不錯！」老賈想：「我上哪裏去呢？」但是隨即他又想到：現在不是考慮個人問題的時候，這時思想一動搖，立刻就會吃敗仗。想到這裏，而且，人民政府不是早有保證了嗎？他挺挺腰說：
   「我的事不用你費心，你先把偸稅的事情去坦白了再說。」
   「老賈！」老闆又換了個花樣：「你就不講一點面子嗎？！」
   「面子！」老賈恨恨地說：「我險些叫面子害苦了，還能再和你講面子！走吧！不用多說廢話了。」
   「老賈………」老闆還想再換一個花樣。
   「你不去我一個人去了！」老賈挾着假賬簿望門外就走。
   「好！我去，我去，」老闆追上來無可奈何地說。
   老賈只是沉着臉在前面走着。
   「完了！」這個再不能瞭解工人階級偉大胸襟的老闆，望着素來自己認為「忠厚老實」的老賈，絕望地想：「像老賈這樣的人都要檢舉我了！我還有什麽辦法呢？只有老實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