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多來，我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今天，這件事在我的記憶裏，更加顯明而强烈！
   四二年春天，我打算從浙西到桂林去，剛動身的時候，已聽到日寇在浙西和浙東前綫發動攻勢。當我到了桐廬，情况已很緊張，原來已被日寇轟炸得幾乎成為荒野的桐廬縣城，更予人一種災禍即將來臨的預感。
   我以最快的速度和最艱難的方法走到金華時，到桂林去的希望完全破滅：浙贛路斷絕了。街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景色冷落得有些可怕。奇怪的是我竟看不見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有什麽軍事上的防禦設施，我只記得在金華大橋挽下，有幾個害着鼔脹病的國民黨軍，露出臘黃的膨脹肚子，痛苦地坐在那裏淌水呻吟。這算是什麽抗戰？沒奈何，我只好回到離金華縣城二十里衢壽公路沿綫的葉店老家。一路上，被敵機濫炸中彈焚燒的農舍，和血肉模糊的無辜同胞的屍首，慘痛的景象，迫使我幾乎閉起眼睛走路！
   就這樣，我在葉店過了四個多月的非人生活！日寇的拿手好戲，姦淫婦女、屠殺農民、掠奪細軟等野性行徑都暴露在我的眼前，村裏的毛鷄被吃光了，糧食也沒有了，我們幾乎每天都是吃麩皮烤餅。
   必然的，無法逃避的災禍終於在我家發生：
   一天早晨，我正在樓上熟睡，母親忽然在樓下大聲叫喊；住在淪陷區的人，神經是本能的特別敏感的，一聽叫聲，我就意識到應趕快走避，急奔下樓，踅進後園，跳出矮牆跑了。不出幾步，呼的一顆子彈從身邊擦過，我加快了步子，拍拍的又是二槍，我才清醒地伏下身子爬進稻田，一直爬了一百米光景，停下來已經像一個患癱瘓症的病人了。
   從逃出村來的人口中打聽，原來是日寇經境到村，上來抓伕，而且聽說父親也抓去了。過後，母親只是對着我哭泣！焦慮苦惱着我們母子。
   驚喜的是第二天一早，父親僥倖的逃回來了看我。他氣色很難看，什麽話也沒有說，就脫開短衫露出二肩，我簡直要哭了，二個碗樣大的紅得發紫的肌肉呈現在我的眼前，當中還深陷進二個洞。這個創傷整整使父親痛苦了一個月。
   為了原來的家離公路太近，恐怕容易發生不幸，我們搬了一次家，住到離葉店一里的凟塍，但災禍並沒有搬掉，第二次災禍又接着來臨！
   這是日寇從浙贛前綫退却的時候，但不幸的是日寇偏偏退到了以金湯兩縣交界的白沙溪爲止，溪的西面是國民黨軍，溪的東面是日寇，溪上有一座通衢壽汽車路的白龍橋，我家就在溪東離白龍橋很近的一個小村裏，而白龍橋却是當時雙方火網集中的焦點，於是我們的生命也就變成火網中的遊魂了。
   第二次災禍也就在這情况下發生。
   日寇爲了要堅守它的據點。掃除障礙，竟來了一個滅絕人性的大燒殺，這個大燒殺從上午起，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為止。
   那天上午，我就看到溪東的讓長村起了火，火頭很高很濃，接着葉店也燒了起來，我家原來的房東逃來了，她瘋狂地嚎咷着，房子完全燒了，兒子也被抓去殺了。我家大部份的東叫都借存在這房東家裏，她家燒了，也等於我家完了。房東的兒子，這不滿二十歲的年靑的，愛勤勞的，淳樸的農民，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虎妮，生的很結實很端正，我和他還算有一份感情，他竟死得這樣早這樣慘！
   和虎妮一道被慘殺的還有好幾個，都是不滿十六歲的孩子；住在葉店的時候，我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今天我重新記憶他們，他們的影子立刻鮮明的現在我的眼前。
   到了傍晚，火光更閃耀得怕人，左右鄰近的村子也起了火，像圍了一個半圓，把我們的村子包在中央。我家的大門緊閉着，大家都担心着自己，忽然，外面嘈雜起來，婦人小孩的哭聲隨着而起，父親這時已把捲好的被頭挾着走了，我和母親想再拿些東西，可是來不及了，日寇已經闖進大門，當我們從小門逃出時，廳堂已着了火。好容易逃到田野裏，村裏人大家匐伏着帶着創痛和憤恨的心情看着自己的財產被毁滅，都有一陣說不出的痛苦。
   經這二次的災害，我家所剩的除了三個人和一身衣服外，只留下了一牀棉被。
   實際上我和我家所受的日寇暴行並不止這一些，但這已經够了，已足够說明侵略者所能帶給像我們人民的是些什麽了。
   血的記憶猶新，對侵略者我們只有憎恨！可是，美帝却要把我們的死敵重新武裝起來，重新侵略我們，這怎能忍受？
   我們要大聲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