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後，杭州各戲院本來都要大演其「白蛇傳」。今來看看報上的廣告，情形似乎冷落得多了。或許是因爲婦女們已澈底從封建勢力下解放出來，這個鎮壓女人的戲已經不合時宜了吧。
   大家都知道「白娘娘」被鎭壓在雷峯塔下。但雷峯塔倒了的那一年並無人看到「白蛇升天」。雷峯塔是錢王的妃子造起來「消災延壽」的。白娘娘這故事不過是一個象徵，象徵封建時代犧牲於不自由婚姻制度下的婦女。
   這個流傳極廣家喻戶曉的故事起源是極早的。現在京戲，越劇中的「白蛇傳」，原都脫胎於淸初的崑戲「雷峯塔」。在這之前，小說集「西湖佳話」和「西湖拾遺。」已經有「雷峯怪蹟」和「鎭妖七層建寶塔」的故事。但這些還不是白娘娘故事的最早記載。追源溯始，「雷峯塔」原來是「三潭印月」故事的化身。這故事是南宋說書人的一篇話本，名叫「西湖三塔記」。（收入明·洪楩的「清平山堂話本」中）。情節大略是：杭州靑年奚宣贊在清明節救了迷路少女白卯奴。穿黑衣的少女祖母尋來後，奚把她們送回去。穿白衣的母親愛了奚生，留宿半月，又漸漸厭他，想吃他的心肝。白卯奴救了他。次年清明，奚射下一隻烏鴉，忽變爲白卯奴的祖母。他再把她送回去，又被她母親纏住，將被害時，復爲白卯奴救出。宣贊的叔父奚眞人後以法捉了她們。現形後，少女是鷄妖，母是白蛇，祖母是獺妖。眞人把她們盛入鐵罐裏，沉在湖心，在上面建了三座石塔以鎭壓她們。（三潭印月的三潭，厚來是蘇東坡所造，這故事當然也祗是神話。）把三塔的故事和雷峯塔故事一比較，顯而易見，它們是有一定的關係的。例如男主角一名奚宣贊，一名許宣；故事後來都出了一位仙佛之類的道士。和尚；妖怪都被鎭壓在塔下……
   我舉出「白娘娘」故事來源的目的，是想說明中國婦女的被「鎭壓」是由來久矣的事。自南宋以來，儒家中的邪派所謂理學被封建帝王垂靑，成爲一定的社會意識形態以後，女人即使有一股俠義心腸如白卯奴，也會橫遭封建勢力迫害；女人本身即使有很大的本領如白娘娘，也祗有被封建勢力鎭壓在塔下。有人看了「白蛇傳」，很爲白娘娘抱不平，恨不得殺死了法海那賊秃，實際上，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中，僅僅靠了兩個女人的力量，要去推翻整個的社會制度（代表人是法海）是不可能的。
   不過，我也曾聽見老年人說過：白蛇和靑蛇原來並不是如戲台所演的妖精。她們原是名門中的小姐和丫環，和書生許宜同居以後，白小姐懷了孕。許宣這時忽然想到自己的行為不合乎「聖人之道」，於是偸偸返家。白小姐後在斷橋遇到許宣，責備了他一頓。許宜乃娶白小姐回去。但許的母親成天駡長駡短的，甚至駡白小姐是妖怪，是蛇精。白小姐後來說服了許宣，逃出家中，去依靠遠地的姑母。祕密出走前，白在牆上故意畫了兩條蛇。許母早起一看大驚，認爲端的是蛇精吃了他兒子，啼哭之餘，叫法海和尚來降妖。法海假弄一套虛玄後，說是已把蛇精收伏在雷峯塔下，騙了許多錢去而且成了名僧。十年之後，許宣帶了妻子回來，母子相見之後，許母才知受了法海和尚的騙。法海的「神仙」假面具，也從此拆穿。這故事不帶神話色彩，很可愛，也很合情理。可是，它在提倡男女自由結合，它敎人向家庭反抗，它諷刺了封建勢力的寵兒——和尚，所以這故事不但不被搬上戲台，而且封建制度下的文人根本就不願去記載它，到今天幾乎將吿失傳。
   在封建社會中，他們是需要像「雷峯塔」這樣一個故事給女人做榜樣的。他們是這樣告訴女人們：瞧吧：能够水漫金山的白娘娘仍不免雷峯塔之厄，何况你們這些凡胎俗骨！現在我們看「白蛇傳」是一幕悲劇，可是以前的人却把它當作一本敎科書呢！今天，把這本含有毒素的「敎科書」再給觀眾去讀，自然是不適當的。爲了描寫封建社會中女人的反抗，也爲了適應觀衆愛看「白蛇傳」的需要，我建議把故老相傳的白小姐的故事改編成戲劇，內容方面或許會超過其他新白蛇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