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晨。我們用手打破冰，在水塘邊洗菜。一面洗，一面閒談。談她的母親，外婆，談女人當兵，談隔壁阿姐三月里要出嫁了，談雪什麽時化完，談坡上的小麥，：……。
   「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麽關心我，」她忽然悄聲的說，生怕有人聽見似的，「我曉得你們是共產黨……：」她的平日遲鈍的眼光里，閃着快樂而嚴肅的光輝，我感到又琴的心里開始接觸到新的東西了——她的受苦的生命被喚醒了。她單純明確地體會到：共產黨與其他的任何人不同，共產黨眞心關切窮人的痛苦——雖然我並不是一個黨員而只是一個在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里工作的普通幹部。
   好多晚上，很夜深了，我還和她不倦的談着，敎她認三個兩個字。
   說起認字，還有一點值得提到的事：先是我主動地和她的婆婆談起晚上空的時候敎孩子們認幾個字。她的婆婆很贊成，說倒九崗認識三籮筐斗大字兒的人也沒幾個，敎小火讀讀書再好沒有。小火自己呢，也很高興。但第二個晚上，我分給小火和又琴每人一截鉛筆，一張紙，小火這才明白不是教他一個人，而是又琴和他一道讀，他就失望了，第二天再也勸不來讀——他似乎感到和又琴「平等」是失面子的事。封建社會的反動統治，使縱然住在深山中的孩子也受了很深的毒害呵。
   對於認字，又琴很喜歡。但有一次她說，一句極沉痛的話——只有住在山野中的受苦人才說得出的話：「會認會寫了，恐怕也沒個機會要用吧……上山下坎，啥地方看得見一個字來？」
   我安慰她說：「以後用字的地方多了。等大軍過了長江，我們女人家也要組織個會來解決我們女人
   （下）
   石池的問題，那時候，你是個會員，上頭來個條子要我們做這做那，不識幾個字那里行呵……。」我說得她沈思地點了頭，又笑
   有一天，她想了好久忽然對我說：「你們隊里有不識字的人嗎？」我不知她是啥意思，立刻笑着囘答說：「不識字的人木姥姥多！打反動派又不全靠個字！」她聽了我的話，立刻嚴肅起來，充滿希望的說：「那麼我也好參加囉，煑飯洗衣總會的！」我怔住了，想不到這孩子的心里生起了這念頭，我說：「行是行的，不過要和我們負責同志商量一下。」
   吃晚飯的時候，我對同志們提出這問題。
   大家東一句西一句的談開了。這中間有一個同志嚴厲的批評我了。他說：「你不能從你主觀願望出發，要考慮到她去後老百姓對我們的反映，人家要說我們破壞人家的家庭了…。」
   我申說了幾句，感到自己對這事沒有充分把握，就不再說下去了，但我心中始終在不安着。
   後來的幾天，我就努力於打通他們一家人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同阿嫂談：希望她耐心敎育又琴，又琴是個能幹孩子，發脾氣對事情並無好處等等。而小火和又琴也漸漸說一句兩句話了，譬如喊吃飯之類。而且後來又琴對我說：「小火是不懂事，他不和我說話，可也沒有對我不好！」我但願孩子們彼此都向對方，向世界打開自己的心。
   半個月後的一個下午，命令來了，叫我們當晚立即轉移。我們提早吃了晚飯，收拾好東西，打掃了住地。快要動身了，又琴還在後山上，我感到非和她告別不可，但又不能跑上後山去，心里急死了。
   最後，一切都停當了，就要走了，又琴才從山上跑了囘來，照樣，掮着一大綑柴。她放下柴，正在對着滿院的人和東西不解，我立刻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告訴她我們要走了，立刻就走。她驚惶地緊緊抓住我，惶亂的問我：「飯吃過了麽？又去走夜路麽？」我點點頭，告訴她以後會再見的，我們還要來的。她似乎沒聽我說話，咬着嘴唇忽然問我：「我跟你們去的事，你們上級啥說的？」我給問倒了，慌忙中安慰她道：「這囘太匆忙了，下一趙再說吧。我們的隊伍遍山都是，以後仍舊有機會參加的，以後要好好做活，不時要和婆婆賭氣了……。」（我說這些話時，心里感到太對不起她。）
   同志們在喊「開動了」，我只得急匆匆走進我們的行列。
   兩個房東的全家都立在石階上，我們走上坡了，「同志們好走呵」「不要忘了我們阿！」的招呼聲還不斷傳上來。當走上第一個山頭——要翻過去時，我最後的囘望了那低處在山坳里的可愛的小村子和可愛的人們，我的眼里認不住湧上了淚水，我想道：「親愛的人們，不要為別離而難受。爲了你們，我們翻山過水的往前走，要更往前走！」
   一九四九，八月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