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開始有點睡意，抹過一身汗濕，倒到床上，把燈熄了，把眼閉上，我想我該馬上會睡去，多年來我沒有走過這麽長的一段路也沒有胆量敢於去作這一嘗試。一路上積累下來的疲倦被興奮冲擊了去，囘到家里，這一份興奮也並沒有給疲憊冲淹過去。眼睛是閤上了燈也是熄了，我也已躺在床上，而為什麽，我仍還覺得自己是勇前不後的，在行列里走，我跟着前面的旗幟，後面向我擁來是我所不能想像有着那麽多的人。我聽見歡呼聲、歌聲、聽見鑼鼓聲音，我聽到我自己撕啞了的唱出來却更使自己心靈激盪的歌聲，我覺得我的身子一直到浮騰起來，擴大起來，我覺得我手中的小紙旗也在伸展擴大起來，我覺得我握着的有如一面在山野大風中吹着大旗的樣子，我是掀起這面紅色的大旗，在風中飄揚着挺進似的。
   我被我的興奮的浪濤席捲了去。我想到所謂「被勝利冲昏了」的感情一定也會是這個樣的。當我想到「被勝利冲昏了腦袋」一句話時，我極力想把自己淸醒過來，我醒了，我找到我自己是在床帳之內，我幾乎不敢相信我剛在撕聲疾呼的竟是在夢中。
   我坐起來重新扭亮了燈，窗外點點雨聲，竟是在下雨了，空氣帶點涼快帶點悶，我坐在窗邊。這景象我先前也經歷過，總也是夜里這個時分，挽着小漆筒，握着大漆筆，也是打着這條街囘來。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是冷淸淸，人悄悄的，我和我的三兩朋友們，曾在這大街小巷里小心翼翼的走着，在寒風細雨月隱雲深的夜色里，劃出我們的呼聲：「反美帝扶日」，「打倒四大家族」。髣髴這還是昨晚的事，髣髴這還是剛才的事。我們曾夢想過嗎？這聲音可以這樣響亮的叫，可以響入雲霄的叫，可以有這塡滿通衢大街的人，可以有這樣的士兵和人民在一起，盡情的唱，盡情的喚呼沒有？
   我忽然疑惑起來，為什麽我竟會躭在自己的家里，這行列不是永遠不會走不盡嗎？為什麽我竟從行列里走了出來呢？我急忙披上衣，找着擱在書架上的小紅旗，我推門正欲出去。聽到小李隔壁的間聲：
   『你也睡不着嗎？」
   我驚了驚：「你呢？』隔着窗門我問。
   『我好像覺得我們還在喊還在唱，你聽到我喊我唱睡不着起來的嗎？』
   我心里覺得好笑，『我沒有聽到你喊什麽唱什麽來。」
   『是嗎？』他骨碌的端坐起來，聲音中充滿了疑惑和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