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市图书馆

七月二十八日
  今天是周末。晚上我本不想出去了，准备看看雜志。不料剛坐下來，还未等看完第一頁，小張就甩着兩条小辮子闖進來了。她一進門就大嚷大叫的要我跟她去跳舞。起初我执意不肯去，看看实在拗不过了，索性依了她。
  我們一進舞廳，乐声剛起，小張便被人邀去跳舞。剩我自己，正欲覓个僻靜处坐会兒，忽然一張熟悉的而孔在我眼前晃过。我的心立即像小錘子似的在肋骨上敲打起來。我看到了我久以懸念的人——自从那次在医院里認識之后，馬京这个名字就深印在我的心里。眞沒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我暗中在为自己慶幸。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看到他那昂然不睬的样子，又止住了。我低头看看自己，又無端的恨我自己为甚么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我又恨他为甚么不像別的男人那样勇敢地邀我同他跳舞呢？唉！这时候簡直說不淸是种怎样的滋味。我的头腦混乱極了。要不是为着小張，我眞想独自跑回去。
  說也奇怪，我正在進退兩难的时候，林表姐和她爱人忽然从舞廳对面走过來，他們沒有注意到我，一直向馬京走去。到馬京身边，低声說了句什么，就一同走出舞廳。我目送着他們的背影，心里疑惑不解：他們怎么这样熟識呢？
  他們走后不久，我和小張也回去了。这一夜我一直沒有睡好覚。
  八月三日
  这几天，我和林表姐的关系較以前更密切了，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去她家一次。从表姐口中我知道了馬京和她在一个公司工作。馬京是人事科的科長。表姐吿訴我，馬京的住处虽然离她家不远，但除了假日之外，平时他是不常來的。这几天却不知为什么，他的腿突然勤快了，每天一趟兩趟地往这跑。这一点只有我心里明白。其实我早就覚察到馬京有意于我了。虽說我們在表姐家的几次会面少有單独交談的机会，但是他那默默含情的眼睛，却也曾几次和我的視綫相遇。我敢断定，他虽然沒有說出一句关于爱情的話，可是我看得出，他的眼睛里却燃燒着爱情的烈火。
  書馨喲！他在爱你，他眞的在爱你！
  八月四日
  表姐看出了我和馬京的关系，她帶着吿誠的口吻对我說：馬京現在生活很放蕩，是否应当和他处下去，要考慮。
  这一点我早想过了，在沒有成家之前的一个独身漢，有些放蕩不羈是难免的。这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
  表姐太爱管閑事了，馬京眞能像她說的那样嗎？
  八月五日
  在去表姐家的路上，我遇見了馬京。他請求和我同行，我沒有拒絕。我們一同默默地往前走，起先彼此还保持一定距离，后來拐進一条僻靜的街道，他就漸漸地靠近了我，近得使我能感覚出他身体的暖热。
  我們走完一条街道，又踏上了松軟的柏油路。他仍旧默声不响。我原以为他一定先开口，向我說些預料不到而又在意念之中的話。可是我想錯了，他什么也沒有說。我看見在他那平靜的臉上，除了挂着一点愁容以外，再沒有任何表情。我有点看不慣这种冷淡的沉默，我更忍受不住这种凌人的傲漫。我懊悔了，我覚得自己的举动过于輕狂，我眞看不起我自己。难道要我主动地向一个傲漫的男人祈求什么恩賜嗎？不！我絕不会这样做的。可是我又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他那意态瀟洒的丰仪又攫住了我的心。他緊閉双唇，眼睛望着远方，夕陽的余輝映在白嫩的臉上，更加顯得庄嚴美丽了。这时我忽然联想到，他仿佛是藝術家精心制作的藝術品，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長得那么勻称、和諧。我又为他的美而傾倒了。我不禁問道：「馬京同志，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呀，我是有心事的。」他从容地說。
  接着他开始吿訴我，不久前他曾爱过一个女人，那女人也爱过他，兩人好到無可再好的程度，就訂婚了。可是訂婚不久，那女人就变了心拋弃了他。这使他很痛苦，在他心灵的深处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創伤。最后他長吁了一声說：「我的創痛，甚么时候才能平复呢？」
  他講述的是那么伤心、动情；語調又是那么平和、悲切。我在暗暗为他流泪。想來就是鉄石心腸的人，听到他的講述，也不能不落泪的。他發現我在擦眼睛，就伸过一只手，攏住我的腰，把我緊緊地靠在他的腋下。
  「馨……除了你，再沒有誰能够治愈我的創伤啦！」
  听到他的表白，我的心眞像浸在蜂蜜桶里，甜滋滋的。我閉上了眼睛，把头仰倚在他的胸上……。
  快到表姐家門前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我看天色很晚了，不想進去打攪她們。馬京也贊成我的意見，幷表示高兴送我回去。
  于是我們又返回去了。
  八月二十四日
  算來有二十几天沒动筆了。在这些日子里，差不多我每天晚上都要和馬京在一起玩到深夜。我深深地陶醉在爱恋中，因而也無心記什么日記了。
  从現在我才开始懂得，爱情能給人以幸福。人的美不單單是体形，它还应該含有別种成份。我發覚馬京好像正缺少那种成份。近來他总反反复复地对我說：「馨，你应該学会裝飾自己，比如買件旗袍穿穿啦，把辮子剪去燙燙髮啦……，这些都应該注意的。容貌的美，再加上綫条的美，那你就成为眞正的絕頂美人了。」这些話，我眞听膩了。更使我生气的是，他最近的举止竟有些輕浮，我們彼此还沒有全面了解淸楚，他已經向我求过兩次婚了。
  唉！了解一个人眞不容易呀！起初他給我的印象多好啊！然而現在我不能不修正我的印象了——因为我不是一个純然的印象主义者。
  八月二十六（星期日）
  一上午都蹲在家里看書，簡直看得头暈眼花。放下書，正要朦朦矓矓的睡去，張勛大夫却推門進來了。我知道他來做什么，他是來找我交換意見的。昨天我批評他对待患者的态度不好，他还理直气壯地頂撞了我几句。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坐下來就向我道歉，幷承認自己的不对。張助的脾气我已經摸熟了，他很能認錯，可是过后他仍然照样錯下去。我沒有向他講什么，我只是默默的听着，后來他講得大槪有些干渴了，就自己从热水瓶中倒一杯茶喝着。
  这时忽然馬京也推門進來了。他一進門就顯得很拘泥，臉色也很难看，兩眼直愣愣地釘着張大夫，木鷄似的立在門口。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給他們兩个介紹了一下。張大夫見这种情形，沒有坐多久就走了。
  張大夫一走，馬京的臉色登时由蒼白变成死灰，他用詫异的目光望着桌上的半杯茶水和地板上的兩个烟蒂。随后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突然像審訊犯人似的問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沒想到他会粗魯到如此的程度。我眞被这帶侮辱性的問話所激怒了。我用輕蔑的目光看着他，我仿佛看到在那一对漂亮的眼睛后面，掩藏着一顆庸俗、卑汚的灵魂。
  我气得渾身發抖。他看出我在动怒了，自覚有些失礼，于是臉上又挂起那副愁容，悻悻然地走出去了。
  他走后，我的心緖紊乱極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轉去也找不出一个头來。我恨自己当初不該爱上他。可是当我一想起他那白嫩潤澤的面龐，和那長睫毛下一对流星似的大眼睛，我又不能不为他而傾倒了。他，已經在我心底深处占有一个位置了，这位置虽然愈來愈縮小，但是我終归不能不承認这位置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越想把他从心中除掉，他的影子就越發彰明起來。是的，我沒有勇气把他除掉，我不能沒有他。沒有了他，我的生活將会变得不堪設想，我会寂寞死的。
  我要去找他。对，馬上去找他！
  同日，深夜补記。
  馬京見到我，先是兴奋——这兴奋是我絕少見过的；后是痛苦——这痛苦也是我不曾預料的。他說他兴奋是因为我还能爱他；他悲慟是悔恨白天不該那样侮辱我。他向我懺悔了，我感动的流下了泪。随后他取一个用絲絨盒盛裝的鍍金坤表，他說这是特地为我買的。起初我拒絕收受，怎奈他再三哀求說：「馨，如果你爱我，請接受这爱的礼物吧！」于是把表給我帶在腕上了。
  夜深了，馬京送我回來。路上他突然提出調換我的工作問題。他劝我改行，不希望我整天和病人混在一起。他說他完全有力量改变我的处境……。我听着他这些話，就仿佛有人在用迟鈍的鋸子鋸着我的头骨那样难受。我看不起那些不尊重別人劳动的人，我更鄙夷那些倚恃职权「庇親护爱」的人。馬京竟能如此輕視我的职業，这簡直是侮辱之上的侮辱！他那丑惡的灵魂又开始在我心中蠢动起來。我只讓他送我到宿舍門前，沒有請他進來。我冷冷地对他說：「謝謝你。时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再見……」我栓好門，就回寢室去了。
  这一夜，是不眠的夜，是痛苦的夜，睡魔呀，你怎么还不來喲！
  八月二十七日
  早晨表姐來电話說萍兒病了，要我去看看。我原打算中午去，可是天不作美，偏偏下起大雨來。这雨一直到傍晚才漸漸变小了。我唯恐还要下，急忙雇輛三輪車赶到了表姐家。萍兒的病幷不像表姐說的那样嚴重。只是稍微發些热，我給留了点藥，准备回來。他們非留我吃晚飯不可，我無法只好依了他們。
  飯后，我正要走，外面雨又大起來。我憑窗向外眺望，街上的行人很少，馬路成了臨时河道，混濁的雨水，嘩嘩地流泄着。天空的云層低得快要和屋頂相接了，狂風卷着暴雨越下越大，看來一点沒有晴的意思。
  表姐再三留我住下，我因为晚間和馬京有約会，执意要走。姐夫見我去意已坚，就披起雨衣要送我去。
  我們迎着風雨走出不远，就被前面的雨水攬住了。于是我們踅向路旁那排楊樹去。
  風雨吹打着枝叶，搖撼着樹干，远远看去像一排在黯夜里和風雨搏斗的巨獸，它搖头擺尾的發出恐怖的囂声，我眞有些害怕，我拉姐夫一把說：「我們还是往前走吧。」可是正在这时候，姐夫突然对准我的耳朵說：「你听！你听！……哭声……哭声……」一个女孩子的微弱的哭声夾雜着大人的喊声，断断續續地送过來。我們踏着泥濘的路，朝着哭声向前找去。在一棵楊樹下，一个女人弯曲着身子，背靠樹干，在为自己怀抱的孩子遮雨。在他膝下蹲着一个小女孩，用手捂住臉，大声哭叫着。在小女孩脚边放着一个水淋淋的包袱。看到这种情景，我的心像暴風雨一样，立刻翻騰滾沸起來。姐夫脫下雨衣，上前給那女人披上，对她說：「走吧，到我家避避雨去。」他回手又抱起小女孩。我提起那湿包袱，一同又返回表姐家。
  表姐拿出几件干衣服讓她們換过了，就到厨房做飯去了。姐夫給小女孩拿些水果，又給那女人倒一杯茶水，然后問道：「你們这是到哪兒去？」
  「去火車站。」
  「为什么要在雨天出來？——看把孩子澆的这个样？」姐夫边問边用手帕給女孩擦臉。
  姐夫的問話，好像触动了那女人的心事，她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这哭声是那样的凄凉哀痛。她擦擦眼泪哽咽着吿訴我們：十天前，她丈夫把她的一付金鐲子要去了，說賣了買表，可是沒过几天，給她寄來一封信。信上說，他已經有新朋友了，要和她离婚。她为了孩子，不能不來找他。誰知他百般不留，他还得意的說，今天晚上他的新朋友就要來。他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关在門外，讓狂暴的風雨折磨她們。說到这里，她又哭泣起來。
  我眞替她伤心。我气憤地对她說：「像你丈夫这样的人，眞可惡！」
  「唉！从前他待我不这样來着，只是这兩年……他才变……变……」她說到变字又哭起來。
  「你丈夫在哪工作？」姐夫問。
  「在建筑公司。」
  听說建筑公司，我心里想，馬京在建筑公司管人事，这事得吿訴他，讓他恨恨地敎育敎育那女人的丈夫。于是我問她：「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馬京。」
  当馬京这兩个字傳入我的耳朵时，我好像从高空墜向地面一样，眼前一陣暈花，头腦霎时膨脹起來，我無力地倒在靠背椅上，閉起了眼睛。
  过了五分鐘，也許是十分鐘吧，总之很長的时間，我的头腦才漸漸地平靜下來。我睜眼看見那飽受風霜的母親，和天眞活潑的小女孩，我的心像被無数人踐踏过那样痛楚。我覚得我是無形中帮助馬京摧殘了她們母女。我的眼睛再也留不住泪了，正像烏云留不住雨一样，〓〓地淌了下來。我順手摘下那塊鍍金坤表，遞給了馬京的妻子。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对她說：「拿着吧，等雨停了你不要去車站啦，你再去找馬京，拿着这塊表去找他，那时也許他会留你的。」說完我又从兜中取出馬京給我的那張照片，我看看那媚笑的臉，心里尋思，眞沒想到，在那迷人的外形里却是一顆如此卑鄙的灵魂。我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廢紙簍里。随后穿好雨衣，趁姐夫去厨房的工夫跑了出來。
  这时雨势更加凶猛了，可是我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