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听说楼上那个女人就是时装模特儿乔红时,失眠症便好了一半。那“咯、咯”作响、扰人的脚步声,忽而凝重有力,忽而轻快舒缓,骤然间变得小夜曲般优美动听。
当然,乔红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患有失眠症。按医生的话,称作“习惯性失眠”。
两年前,他从远洋轮船上退下来,又调到邮局工作。三十而立不立,搞几次对象都吹了。女孩们不约而同追求海员的粗犷和浪漫,对他家里摆设的高档舶来品反倒漠然。他瘦削、苍白,压根儿不像是一个搏击风浪的男子汉。但是,他漂了足有10万海里。头戴耳机,手摁电键,收发气象资料,保证了货轮和总部的通讯联系。转业后,他在都市的喧嚣中茫然失措。他失眠了。老院窗前那公用水池哗哗的流水声,使他回忆起鼓声咚咚的好望角,白雪皑皑的冰岛,热带风暴肆虐的太平洋……他不得不换房,从繁华的市中心,搬到离单位不远的新辟住宅区。
新居两室一厅,宽敞惬意。窗外,透过赤杨树的浓荫,能看见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头一夜,他安然入睡,做着恬静的梦;第二夜,他突然听到一阵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声。那声音来自楼上,长短间隙,就像莫尔斯电码。这一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译着一句句并不连贯的电文。那脚步声从入夜开始,一直响到深夜。他很气恼,想敲开楼上那个单元的门。但是,楼上没有跳舞,没有敲凿弄斧,只是漫步、无休止地漫步……怪谁呢?只怪建筑设计部门没有考虑楼层间的隔音效果。
楼顶上脚步声响个不停。他居然心气平和地谛听着,十几天来这还是头一回。他脑海里闪现出晰白的脸庞、顾盼生辉的丹凤眼,一个体态婀娜的女郎从画面深处走来。宇宙星灯旋转的光波围着玫瑰红的连衣裙闪耀。在节奏明快的打击乐声中,乔红快步走到台前。伫立、造型,兀地转身,留给观众梦一般朦胧的背景……
“哐啷”一声响,有人摔倒在楼板上,声音软软的,显得发闷。
他似乎什么也没有考虑,披上衣服直奔三楼。敲开乔红家的门,他惊呆了——乔红婷婷玉立站在单元门前,那狭长的方厅中央躺着一个失去双腿的男人,眼前是两只磨蹭得发亮的木拐……
晚上,他想着缉私战场上的英雄,想着忠贞不贰的女模特儿。他又失眠了,习惯性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