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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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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459
颗粒名称: 小说园
分类号: I247
页数: 20
页码: 3-22
摘要: 本文收集了《杨柳青》杂志发表的小说《卢村长要账》、《萋萋芽》、《你看你多美》等具体内容。
关键词: 杨柳青镇 文学作品 小说

内容

卢村长要账
  朱吉和
  (连载)
  (接上期)
  三
  老卢与阿海分了手,他看着阿海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自己也是块垒在胸不舒服。
  妈的,借钱的孙子欠债的爷,他啐了一口,狠狠在心里骂。
  “阿海借得出要不回,说不清道不明,可把小娟气疯了,难怪泼他一身汤。”余大芳人还未进门,声音先回来了,“这阿海也太实在了,这不等于给张泗两万块钱吗。阿海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一定有把柄落在张泗手里,不然早到法院告他了。”
  “告,也是一条道。”老卢心里打了个点,“怎么告法?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怎么不简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千古一理。”
  “如何确认欠债的事实,能提供证据吗?张泗拿钱走,连个借条都没打,凭啥去告?他矢口否认怎么办?既使认可借了钱,就是没钱还又当如何?两万块钱能审个强制执行吗?他的固定资产有注册吗?别‘打不着黄鼬惹一身臊。’再说阿海还有自己的想法。”
  “他有啥想法,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要面子未尝不是好事,张泗也未必泯灭了良心,不要面子。”
  “这事儿不管,小娟她们非打个河裂海干不可。”
  “管是得管,问题是怎么下手。”
  “下手容易,该不是摸人家粉嘟嘟的脖子?”余大芳又打老卢的哈哈,弄得老卢哭笑不得。赌气蒙头假睡,又堵得慌。
  “这是正事,不是寻常两口子抬杠。”老卢对余大芳说,“上级要咱依法治村,依法管理;张泗拿着别人的钱做买卖,欠债不还。造成别人家庭不和,打架闹事,四邻不安,肯定得管管。可又不能据此认定张泗是犯了法,阿海不告也立不了案。这是个边缘问题。要让张泗痛痛快快自愿拿出钱来最好,可工作做不到他认头吗?表面上是钱的事,经济问题,实际是个教育问题,你说呢?”
  “呼,呼——”余大芳早已打上了呼噜。
  老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眠。通过窗子他看到月色从层层云雾间透出黄灼灼的光团,在淡蓝的天幕映衬下恢宏而壮烈。一缕愁云冉冉飘上他的心头。
  他和老伴都是爱管闲事的热心人,恰恰就是管的太多也得罪了一些人。后来他读了晚清军机大臣曹振镛的为官之道。他多次告诫自己少管闲事,所以每逢场合多喝酒少说话。阿海的事儿看似小事一件,可涉及到张泗,这个人手眼通天,上下勾着,吃着国家的,拿着集体的,干着自己的。假如管不好,不知触犯哪位灶神,自己又要吃不了兜着走。可任其自然,张泗会自己把钱还了吗?
  “阿海!”下边突然传来喊声,老卢忙叫阿海一起下了楼。只见张泗从崭新的卡迪拉克小轿车里钻出来,旁边是吉干事和两位刑警。他手里掂着两万块钱在老卢眼面前摇晃。
  “阿海,这是两万元,拿去!”张泗把钱交给阿海,接着凑进阿海说,他已经当上了这个村的一把手。因为阿海支持开发,功劳大大的,所以升任开发部主任。阿海一时喜不自禁,无所措手足,鸡胸脯又挺出老高。接着只见张泗一变脸,满脸铁青,一拍惊堂木大唱一声:“把这个老喝酒不干事的老卢抓起来!”话音刚落,两名刑警“咔嚓”把老卢的双手拷了个结实。只听上边又一声怒喝:“你大胆擅入白虎节堂,敢是来行刺老夫?”卢世宽手臂架着刑棍俨然受了刑的林冲。事到临头怕也没用,有什么算什么,干脆大声抗辩:“卑职怎敢行刺太尉,是陆谦……”
  “不动大刑量你不招,重责八十军棍!”“啪、啪、啪”刑棍打得山响,老卢却不疼。忽然,他的夫人唱着来了“一见我夫珠泪垂掉,好似万把刀刺我心尖……若有歹人逞强暴,妻要与松柏竟后凋”林娘子悲戚断肠的唱腔让人止不住泪流满面。老卢忍辱含恨与夫人告别,他看得真切,他的妻比杜近芳扮演的林娘子还情深似海。多好的词汇呀“要与松柏竟后凋”这是著名戏剧家翁偶虹老先生润饰的戏词。还有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先生在“洪湖赤卫队韩英唱词里那句“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简直写绝了。学问啊!学问!可吉干事把好端端“力度”这个词不用在工作上,却用在喝酒上,还妄称什么餐桌文化,纯粹是狗带嚼子——胡勒。
  正在老卢慨叹“学问”,耳听堂上大喝一声:“推出去,开刀问斩!”老卢的膝盖不由颤了一下,尔后一听“开刀问斩”反而不害怕了。他想,一定是弄错了,开封府断的是刺配沧州,怎么成了“开刀问斩”?法律有程序,不可能没问清道明不知所犯哪条就开刀问斩,再说砍头的刑场早废除了,一定是错了,典型错案、假案,错了,“冤枉啊—”
  老卢嘴里大喊着从梦境里扬胳膊蹬腿挣扎出来,腿一用劲儿,把妻子咕咚一声踹下了床。余大芳坐在地上疑疑怔怔地揉着眼问老卢:“地震啦?”
  “没有,是你撒癔症。”
  “我梦见你让人抓走了,我这个哭呀。”
  老卢惊出一身汗,他下意识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庆幸没作张泗的刀下之鬼。奇怪的是他竟与妻作了同一个梦,他再也睡不着了,心想,张泗先富起来是好事,但他为富不仁则会贻害无穷。张泗是本村村民,他作为村长岂能坐视不管。这事非得好好整一整了,不整出点力度来可就不带劲了。只是这个为虎作伥的陆谦……
  四
  果不出老卢所料,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楼上的力度又响起来。
  “钱要不回,还有脸吃饭,你的爷们儿气哪去了?”
  “老娘们儿懂个屁!”
  “你不去要钱,你大侄儿的楼房买不买。媳妇娶不娶?”
  “他款子周转不灵,可他人灵——就你是个傻子,拿钱让人家花。”
  “唔……”阿海卡了壳。
  “你甭给我摆肉头阵,张泗不是很讲面儿吗,我就要张扬张扬他干得好事!”说着,小娟打开窗户冲着街道大声嚷叫:“张泗坑蒙拐骗,两万块钱打了水漂儿……”
  阿海忙阻止她,怕一窝一块传出去伤了情分。小娟哪管这?扯了嗓子嚷起来。阿海一着急举起巴掌朝小娟打来。小娟急回头冲着他一瞪眼,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嘴角向上咧咧苦笑着,弄成了招手致意大敬礼的造型。
  余大芳一听动静,推开门迈动大脚,一路弹压着走上楼。“嚷嘛!嚷嘛!蛤蟆吵坑似的。要安定团结,要团结不要分裂,团结就是力量。有了力量——当然也不能打架。”余大芳觉得被自己绕住了,平时挺明白,关键时刻倒腾不清,不管怎么说,村长夫人是讲了官话。以往老卢总不让余大芳掺和,这回没等老卢反应过来,她已像上满了簧似地弹出去了。
  楼上热油锅里又滴进冷水珠——滚凉加火爆。
  老卢沉吟片刻,一踅身下了楼,在楼口与提着水的吉安撞个正着。吉安是个精细人,从不枉花一分钱。这不,为了省自家的煤气,走出老远到工业公司厂子里锅炉房打了两大壶开水,累得他气喘吁吁的。老卢忙替他提了一壶边走边说,阿海家又打起来了,闹得四邻不安。哎,你和张泗一担挑,他没找你借过钱?老卢明知吉安铁公鸡一毛不拔故意问。
  “没有,三年前——也没有。”吉安等于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阿海搬了楼,张泗不认识,因为你把他支到阿海那儿,才出了乱子。你快去看看吧。”
  吉安还要说什么,没等开口,老卢让他回家放下壶,拉着他上了楼。他们分开众人一进屋,里面正进入白热化,听见阿海绝望地叨咕:“附近多好的国营厂子,要黄了,外欠款还一个多亿要不回来,甭说咱那俩钱儿。你非要,他不给,这不是逼我上吊吗?”
  老卢一听阿海要上吊,计从心来,忙劝阻:“万万不可寻此短见!”说着往阿海后腰上一捅。阿海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吉安,顿时象抽风似地来了神,“不行,这回我真不活了。张泗明明是玩我呀!”说着猫腰找绳子。老卢抱住他的后腰,任他在屋里乱撞头。余大芳见状用手指头点着吉安的脑门儿说:“张泗这回在阿海身上算缺大德啦。要有个三长两短,连你吉安也跑不了,你就是那个诳了林教头的陆谦……”
  吉安一听,提水出的一身热汗没消又出了一身冷汗。撒开脚丫子,头也不回地找张泗去了。五
  “天涯海角”酒家华灯初上,霓虹流霰,歌舞之声袅袅。从立交桥弧型弯道上开下一辆红色桑塔纳,停在“天涯海角”门前停车场上。这里已有十几辆小轿车,档次都不低。老卢从车里钻出来,锁上车。他望了一眼不远处广场的街景,信步进“天涯海角”酒家。
  “卢总大驾光临,幸会幸会。”迎上来的竟是吉平。老卢在这里碰上这位上差甚是意外,往临窗一张桌上一打量,酒菜齐备,齐刷刷围坐着六、七位男士。不等老卢开口,又过来一位粗粗拉拉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张泗。张泗逐一介绍吕、李二经理等与老卢握手。老卢调侃道:“掉下一块砖,砸着六个人,其中五个经理,就一个不是经理,是董事长。”大家哄然一笑。吉平忙扯过把椅子抵在老卢的屁股底下,“今日幸会,你我弟兄再叙前缘,好好整整……”刚要说“整出点力度来”,却没敢说。改口对老卢的每量大加褒奖,众人连称福缘不浅,扯老卢一屁股坐下来。推杯换盏三巡过后,老卢忽地止箸停杯,长叹一声。大家忙问其故,老卢看了一眼张泗,就抖开了话匣子“楼上阿海为襄助朋友,慷慨解囊,没想到这位干大买卖的朋友下坡赶驴携款而去查然无音。眼下阿海急用钱,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又顾全哥们儿情面,情急之下上了吊……”
  大家一听一片唏嘘,哪个阿海?络腮胡子大个子刘武已喝红了眼珠子追问老卢下阿海的媳妇是不是叫小娟,老卢说是。刘武一拍大腿竟嚎啕大哭起来。坐上吕、李二经理及众人也说阿海是个大好人,不该出此下策。接着一边劝着刘武一边迁怒于那个借钱的混账王八蛋。
  “那小子简直以怨报德,为富不仁。当王八也跟这号人一块晒盖。”
  “那小子何许人也?咱得找他好好理论理论,问问他良心何在?”
  老卢瞥了张泗一眼,此时的张泗已赤颜赤色,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白,成了五色外国鸡。看得出他在反省自己的劣行,开始了精神“复活”。老卢开口道:“说实在话,咱们不管干个体、集体、国营,都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大模式中。在做人的态度上与资本主义有着本质的区别。‘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是紧密联系的,最后得落在人头上,不能一部分人什么先进都代表了,一部人要了饭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对,刘武们齐声赞同,是国家政策好咱们才有了好日子,咱们不能为赚钱黑了心或黑了心赚钱。说罢,只见刘武一看张泗:“你跟阿海比我铁,他死了你怎么不动声色?屁眼大把心拉出去了?”此时张泗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可怜巴巴地望着刘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只见吉安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一把把张泗拉出门外咬起耳朵来。
  老卢一看火侯差不多了,一板一眼地说:“阿海得救了,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吉安给落的吊。”众人一听阿海还活着,都长出一口大气,纷纷埋怨老卢说话大喘气。刘武破涕为笑:“两千,我拿两千”。吕、李二经理都慷慨相助。张泗再也坐不住了,觉得众人的大巴掌朝自己劈头打来,他桅断桨折沉下去了。这不是帮阿海,是救我张泗啊。他听到自己心灵的呼唤。于是他霍地站起来:“卢总,您不枉为一个普通村民操这么大心,您这样的领导够我学几辈子。我为阿海想得太少了。我对不起他。”说着啪、啪、啪伸手掴了自己一顿耳光。大家慌忙劝住了。他说,阿海的事我办,各位看好儿,说着拉起众人去了阿海的家。
  吉平迷迷瞪瞪高举起酒杯,来,整,接茬整——他定睛一看,对面只有老卢一人,众人亦不知所去。老卢正用鄙夷的眼神蔑视着他,他屁股一滑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老卢信步走出“天涯海角”,举目四望,城镇的霓虹灯更加美丽辉煌,楼群林立,车水马龙,璀璨中他看见桃溪村的大人小孩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连载完)
  萋萋芽
  王统连
  (连载)
  一
  娟子回来啦!
  这消息,风儿似地吹遍全村,同她当年出走一样,顿时飘满村间,惊疑众人。
  福林听到消息,正吃着晚饭,满嘴饭就再也咽不下去。心里有股劲道,沾着喜沾着悲,又苦又甜地往上顶,直顶得喉头发哽,两眼滚泪。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门,猛地喷出口中之物,吐出心中的闷气。他仰天长叹:“为什么走,为什么来?!”
  夜色浓重,分不清远山近水,一切都混混沌沌,迷迷朦朦。
  三年了,一块石头始终压在福林心间。是那种由爱而生恨的石头,既热又冷,时软时硬,生出许许多多酸甜的回忆,织出千丝万缕的情愁。
  二
  那年春,天特别反常。春雨毫不吝惜,隔三岔五来一场。气温忽高忽低,冷暖不定,人们早早地穿上夏衣,又匆匆拾掇上冬衣。变化无常的老天,把人们的心绪搅得乱麻似的。
  福林例外,他一门心思紧张地筹备着婚礼。两天后,他将娶娟子为妻。新郎的喜悦挂在脸上,心里的甜劲尽使在腿上。这几天,他像上足条的闹钟,有节奏地嗒嗒响着。他请来厨师,买好菜,通知了亲戚好友,一切都准备得稳稳当当。繁忙的事儿使他无空约见娟子,每想到此,心里就酸溜溜的。
  这会儿,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飘着,如烟如雾。整个空间湿漉漉、冷飕飕的。人们像罩在硕大的塑料薄膜里,憋闷,压抑,难耐。福林不同,他拿着鲜红的喜联,站着凳子往门上贴。喜联映着他的脸,红润润的。屋檐下的雨珠儿,轻吻着他的面颊,凉凉地,怪舒服。他反复哼着“待到日落西山头,让你亲个够。”
  “下来,到屋里说话。”老爹不知什么时候到来,他扯扯福林的衣角,压低嗓门,神秘而沮丧地说。
  福林随父进屋,搓着手问爹:“爹,啥事?”
  “娟子出走了,一家人找遍全村了,没见影儿。”
  “什么?”爹的话如同闪电,击得福林倒吸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地上,两眼直愣愣的怪吓人。
  天空滚动第一声春雷,轰轰隆隆,山摇地动。毛毛细雨陡然间变成一场雷雨。
  “乖孩子,别犯傻了,说不定被白眼狼叼走了。”父亲的烟锅敲得桌子山响。
  “不会的!”福林的拳头如铁,在地上砸了个坑。
  门外,雨越下越大,白茫茫的,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天。
  三
  娟子真的走了,走得出奇。
  家人找遍所有应找的地方,也没见个影儿。
  听人说,她白天还上班呢。人们见到她高高兴兴地发喜糖,愉愉快快地请人喝喜酒,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福林病了似的,找遍村前村后各个角落,水井坑塘,田间沟渠,硬见不着影儿。他的心阵阵抽缩着痛。
  福林不相信这是真的。娟子没理由出走,她不会抛弃自己相爱的人,更不可能逃婚。
  孩童以后的娟子,从没离开过福林。春天他们一同在田间挖野菜,带刺的萋萋芽青翠欲滴,常常刺痛娟子的小手,福林就抚摸着用嘴吹几口气,娟子就不痛了。初夏时,粉红的萋萋芽花儿格外好看,娟子常常缠着福林:让花儿掇满发间。每到这时,娟子就问福林:福林哥,我像新娘吗?她挽着福林的胳膊,双又跪下拜天地。麦收后,萋萋芽的花儿谢了,花瓣变成绒绒的丝,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浮着,福林和娟子采下几朵,拿在手中边追逐边用嘴吹,无数的丝绒像雪絮一样,飘飘洒洒。晚些时候,萋萋芽的花败了,那儿又结出青嫩的圆圆的果球儿。他们各采一枝,捋去叶儿,像小锤一样,拿在手中互相敲打着脑门。轻轻地敲击,掸出田野一片愉悦的笑声。日月如梭,转眼间,她们上了小学、中学。同来同往,朝夕相处的他们相爱了。中学毕业后,娟子当裁缝,后在本村旺财的服装厂上班,福林在村里教小学。福林爹托出媒人,登门提亲,娟子爹应允了。都说是郎才女貌,两小无猜,天生一对。谁知,要结婚的当口儿,却出了岔子。
  福林踏着泥泞的黄土地,不断呼唤娟子,毫无目标地奔走在田野里。无边无际的麦子,齐刷刷地仰着穗头,长而瘪的穗头上,沾满星星点点的白花粉。微风中,它们磨肩相拂、相亲,发出微微地吟唱。此时正是麦子的扬花期,它们将借着天地间的灵气,默默地孕育着厚硕的果实。麦田如海,福林踩着麦垅,搜索着目标,如同大海捞针样的仔细、艰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仍不见娟子的影子。绝望向他袭来,他感到疲惫不堪,头晕得发慌,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猛然间,麦海中现出一个小岛,走近一看,原是一座土坟,福林不禁激凌打了个冷颤。
  土坟显得贫瘠而苍老,一堆黄土长满杂乱无章的蒿草,无数鼠洞像忧怨的眼窝深不可测。一束萋萋芽的花儿,蔫蔫地毫无生气。一片黑泥土,分明是雨前烧过的纸灰所染。
  娟子真的走了。娟子临行前没忘记来到娘的坟前,烧一把纸,献一束花,诉一片情呀!
  福林的眼泪落在萋萋芽花上,心里凄凄楚楚地难受。他知道,坟里亡命人儿死得屈,死得惨,死得烈。
  娟子十岁那年的冬天,爹和全村的劳力一样,一直在百里之外挖河的工地上。那时候,冬闲是兴修水利的大好季节,不到年关,是别想休工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队长叫娟子娘开门,说是天亮后到工地去,问有什么事要捎带吗?娟子娘披袄点灯开门,没想到伧促之中,内衣的纽扣没扣严。队长的眼睛紧紧盯在娟娘的乳房上。然后,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娟子娘想喊,怕吓着熟睡的娟子。在一番反抗筋疲力尽的时候,丢掉了恪守一生的贞烈。当娟子醒来的时候,她看到队长在娘身上揉搓。娘如同死了一样,嘴里喘着粗气,眼里噙着泪花。队长走了,娘一把抱过娟子,嘤嘤的啜泣。后来,竟大放悲声地哭起来。哭声伴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和满天的雪花,回荡在静寂的夜空,久久不愿散去。第二天清晨,娟子从梦中醒来,床上不见娘,只见床头摆着两个干萋萋芽菜窝头,那是上学前的早餐。娟子拿过一个窝窝头,边吃边喊娘。找到屋后那棵歪脖子柳树前,才看到一根麻绳悬在树上的娘。娘入土三天圆过坟,娟子将那晚的事告诉爹,爹听后气得直跺脚,头一个劲地往墙上撞。他怕队长,怕人死无对证。他忍气吞声,尽心拉扯娟子成人。
  福林默默站在坟前,他仿佛从亡人的坟旁看到娟子的影子。娟子很像他娘,聪明,漂亮,倔犟。但娟子不会死,她比她娘有主见。那么,娟子在哪里?福林面对土坟发呆。
  福林常听娟子说,她经常和娘拉呱。烦闷时拉,委屈时拉,遇大事更要拉。黑夜梦里拉,白天醒着也拉。福林说,别吓人,活人怎能同死人拉呱?他觉得娟子神经兮兮的。娟子说你不懂,娘的魂一直跟着我。
  娟子走了,一定会告诉娘。福林坚信。福林跪卧在坟前,反复问道:娟子,你在哪里?娟子,你在哪里?他耳朵贴着土坟,急切等待娟子娘的回答。
  四周寂静,只有风吹麦穗发出的低吟。福林不泄气,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一次又一次静心倾听。直到日头偏西,直到筋疲力尽,直到他头枕土坟睡去。
  四
  天蒙蒙亮,娟子离开娘的坟。带着无限忧愁和依恋,踏着小路缓缓向前走去。从这里,她想走到一个无人知晓、人地生疏的地方,最好,是一个脱离尘世的清净所在。
  小路像一条带子,被人不经意抛在这里,弯曲而无尽头。路旁的抓抓秧草青绿滴翠,盘根错节,死死抓住这方黄土。丛丛萋萋芽顶着露珠,摇着簇簇花朵,伸直腰杆告别黑夜。娟子太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个坑坑洼洼啦。路上留有她和福林二十几年的脚印和情怀。娟子每迈一步,都觉得撕心裂肺地心痛。点点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萋萋芽上,分不清是露珠和泪珠。
  娟子几次停下脚步,可是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娟子清楚,那是娘的双手发出的力。娘说,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娘还说,你不配再嫁福林,留在这里会伤心的。
  娟子大步走了。身后留下熟悉的村落和阵阵晨鸡报晓的喧闹。
  火车向南方驶去,咣咣当当的车轮声撞击着娟子的心。窗外的山峦、田畴、树木,不由自主地向后飞逝,列车无情地将它们抛弃,一批批一茬茬,永无止境。她似乎觉得,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昨天,她还想着如何当新娘,如何在新婚之夜,将她神圣的一切,奉献给福林。没想到,这一切都成泡影。今天,成了个地地道道背信弃义的逃婚者。
  千刀万剐的旺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娟子凝视窗外,心里诅咒旺财。
  娟子是昨天下班后出事的。
  下班前一刻,娟子走进旺财的办公室。旺财眼前一亮,眼角的鱼尾纹顿时抖出笑意,开始谢顶的脑门闪着刺眼的亮光。
  “好漂亮,娟子!”旺财的目光在娟子身上扫来扫去。
  “厂长,我请一星期婚假。”娟子说明来意,脸上不觉抹上一层红润。
  “结婚?”旺财脸露惊疑,眸子里闪出惋惜的神色,阴阳怪气地说:“名花有主,花落谁家呀?”
  娟子低下头,她不想看旺财那张脸,那上面的两只眼里,时时闪着令人厌恶的邪光。娟子刚进厂时,没有察觉到。三年后,娟子成了如花似玉丰满成熟的大姑娘,旺财由一个作坊主成了厂长后,这邪光就时不时撞到娟子身上。有几次,旺财站在娟子工作的缝纫机后,嘴里说着技术要求,一只手不停地抚摩着娟子的后背。娟子脸红红的,狠狠瞪他两眼。旺财也就嘿嘿笑笑作罢。旺财的笑声使娟子产生一种强烈的憎恶感,她分明看清,旺财像他当队长的爹一样贪婪、虚伪、淫荡。她仿佛看到娘被队长压在身上的无奈。她恨不得劈面一拳打他个满脸开花。每到这时,娘会不知不觉来到身边,按住她的拳头悄悄说,忍着点,娟子。娟子一直忍着,努力避开旺财的目光。今儿个,是不能不见的事。
  旺财见娟子不语,眼睛就露出带刺的钩儿。将娟子从头到脚扎个遍。最后,死死盯在娟子的胸间。他仿佛觉得那里有两只红眼睛的小白兔,不安份地起伏着、蠕动着,跃跃欲试想跳出来。一种猎获小兔的欲望,顿时在旺财心里燃烧起来,烤他的脸,烧他的心,烧得他躁动不安。他觉得干渴,像久旱的土地般的干渴。他起身倒水时,突然想到猎获小兔的良策。
  旺财转过身子背对着娟子,摸索了一会,倒了一杯矿泉水,递给娟子:“坐下,坐下说。”他指着对面的沙发椅。“我以水带酒,祝你新婚愉快。”他端茶杯与娟子碰杯。
  娟子本想早早离去,但见旺财诚心诚意的样子,就本能地接过茶杯。两只茶杯碰过后,旺财一仰脸喝下半杯。娟子碍着面子,也喝下半杯。
  夕阳余辉散尽,屋内蒙上一层暗灰。旺财说了很多娟子的优点,说了很多祝福的言辞,最后很大方地说,只要有用着我的,不管是钱,是物,是人,我全力支持。
  娟子边喝水边听厂长乏味的说教。时间慢慢过去,一种困倦的感觉袭上脑门。她觉得头晕,眼皮涩涩沉沉的,眨都不想眨一下。她想起身告退,腿脚像剔去了骨头抽去了筋,硬是站不起身迈不动步。她的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片昏黑,浑身轻轻飘飘的,仿佛跌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悠忽间,娟子被什么东西托抚着沉入渊底,嘴被一个肉乎乎的东西舔来舔去,两条蛇一样的东西,滑腻腻地钻进胸脯,游走在两个乳峰之巅。其后,又缓缓地伸向那片肥硕、茂密、神秘的处女地。一阵阴风无情地扯去她的衣裙,刹那间,深渊倒塌,黑暗如山洪般扑来,将她重重压实。在阵阵猛烈的撞击下,她发出无可奈何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娟子被当当的钟声惊醒。她费力睁开眼睛,面前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的一只猫头鹰,有节奏地眨着眼睛,似乎尽情洞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钟声发自那只猫头鹰,敲出静夜无限的悲寂和无奈。
  这是哪里?娟子摸着昏昏沉沉的脑门,快速在记忆里搜索。幕幕情景重现,带出阵阵恐惧,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无底深渊的窒息和落入陷阱的恐怖,她似乎感到冥冥之中失去了珍贵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翻转疲惫的身子,只觉得下身隐隐涨痛,一股无名物洇了出来。她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赤赤裸裸躺在黑夜里。她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把无形剑刺痛了她,她悲痛交加,抓住桌上的茶杯,狠狠向“猫头鹰”砸去。随着“哗啦”一声响,娟子的眼泪刷地喷出眼眶。
  月亮迟迟升起,悄无声息地钻进窗子,室内渐渐明亮了许多。娟子睁开泪眼,突然发现盆架上的水盆,她心里暗惊喜,急忙摸索下床,端下水盆,双腿蹲在上面,用手撩着满盆的清水,慢慢地清洗下身,哗啦哗啦的水声,重重地砸在娟子的心头,每一声,都扯下她一串泪珠。尽管如此,她仍小心翼翼地洗向深处。她试图洗去那里的污泥浊水,还一个洁净纯美的娟子;试图洗去那里的斑斑迹痕,还一个完美如初的娟子;试图洗去满腔的出辱,还一个自尊的娟子。
  然而,事情不随人愿。下身涨痛阵阵袭来,撕着心扯着肺。事实无情地告诉娟子,她就是用三江水,也洗不清少女失身的羞辱。就是倾尽四海的水,也冲刷不出源汁原味的娟子。
  福林呀,福林!我无脸见你,无资格嫁你,我对不起你。娟子无奈地一屁股坐进水盆里。
  (未完待续)
  你看你多美
  高国敬
  虽然我们同在一家工厂上班已有四年之久,但我们真正的相知还是在一年前你调到我们部门之时。你来之前,我们仅仅是点头之交,直到有一天我决定离开这家工厂时,却不曾料到最让我留恋的会是你,我的小领导。
  我是1999年进厂的,那时你还没来。你说你是2000年7月来的,那么在那之前你我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你是大城市长大的有文化的人,而我却是河南来津打工的成千上万普普通通民工中的一员。对于我来说,随便一处都可安家小住。这么多年来走过的地方已记不清有多少,却是在这里呆得时间最长,虽然工资不是出奇的高。这其中也许与你的感情笼络有关。你已是这个部门的领导,你来仓储部之前也是领导,而与我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虽然比你大两岁,每天都要在你一本正经的领导下工作,我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不舒服,其实在咱这个部门,只有小徐小李比你小,其他人都比你大。
  说不清为什么,每天除了在家时,一家人也仅仅是租住的地方有老婆孩子在身边而已。只要一出门就恨不得马上见着你,我怀疑你在施行你表哥—我们的大老板的管理魔法:让你身边的每个人都乐意跟你干。这让我想起有人说过的资本家的感情投资。我不愿相信你也属于小资本家之类。是又如何?我一时还不想找另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来这个地方是我最熟悉的—天津城西。十几岁时何曾想到会在三十几岁扎根在天津,我不愿承认这其中有你的因素。
  我和媳妇在工厂宿舍住时,你还在副厂长办公室工作,我们嫌宿舍院太吵,才搬到河西租房住。你来到仓储部时我已搬过去一段日子了,我的小闺女便是在我们搬过去不久出生的,这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你曾经问过我,就不能不要第二个孩子吗?我说:其实也不想要,就像你们这边,有的人给二胎指标还退掉,在我们那最起码一二十年不会有。要是不生第二个孩子,就会有人说你没本事,被人看不起!这是说有个小子,要是生了俩都是女孩,还得生。农村嘛,毕竟小子顶用,也不会有人说你绝户。大队要是罚,也不怕,除了三间房在那摆着,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这边这么好的条件都只要一个孩子,小孩子过的日子是我们孩子没法比的。会脱生的就得脱生到你们这地方,从一出生就在蜜罐里长,多美呀。你听我这么说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目光看着我。你大概在想:落后,愚昧。真的,说实话计划生育只要管住了农村,尤其是贫穷落后地区的农村,肯定会少好些人。
  你来仓储部后不久,我的大小子洋洋突发一种奇病:每到后半夜时便不会说话,你可以感到他有多难受,凭你怎么推搡捶打,他只是痴痴地看着你,嘴就是张不开。天亮后,他就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没事人似的吃饭上学。如此反复了好几天。我们两口子开始怕起来。向你请假,带他到医院看看。你询问着,我无奈地应答。你听说后显得大为惊讶:还有这种病?查查去吧,十三四的大小子别落下嘛病根。在那么繁忙的日子里,也知道请假有些为难你,实在是没办法,当时真的很感激你那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洋洋是在今年暑假时从老家来的,之前一直跟爷爷奶奶吃住。因为总也见不到我给家里寄钱,大嫂的满腹牢骚便对老爹老娘发:他们两口子倒轻闲,把个小子往家里一扔就不管了,吃谁喝谁?我们给老人钱,凭什还养活他?是爸爸在电话中嗔怒地诉说,我才知道家里的事,直劝老父亲跟大嫂计较,哥仨才守着一个小子,老人多疼些孙子是常理。要是我们也守在家里还好些,如今把孩子扔给爹妈,没法不让大嫂有想法。别说我们眼下没能力往回寄钱,就是寄了,大嫂也会不满意的。小闺女快两岁了,一直是媳妇带着,每月指我那800来块钱,除去吃喝又能剩多少?小闺女再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这一个月的工资便所剩无几。让洋洋也来天津吧,大家住一块花销也不会增太多。就在最近的学校借读,走着也就5分钟。要是只有上学一项开销还应付得过去,偏偏又生出这样的病,小闺女才停药几天,又得弄着大的去医院,没办法。
  B超,CT,心电图,所怀疑的地方都检查过了。没病!医生说。连一样药都不用开。仅这几项检查费就花去300多。可好,一下子半个月的工资便没了,竟没查出病。他妈的!没病怎么到晚上就不会说话!看着眼前的洋洋,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家时好好的,怎么到了天津就成娇小姐啦?急匆匆赶到厂里,你的询问我不知如何回答:去了趟医院,大夫说嘛?我摇摇头,说没病。你笑笑,这倒怪了,一到半夜就张不开嘴,还没病;没病最好,省得你开车时走心思。你歇这半天忙坏了小孟,他那辆旧叉车又出了毛病,有空帮他修修。看着你说话转身,我真羡慕。
  已是11月中旬,天津的冬天来得很早。我记不清有几年没添衣服啦,哪还顾得了自己,也不敢想让这俩孩子过得像你们那样,吃饱穿暖就行啦,只求这一大一小别再生出啥病。
  洋洋又犯病了,比前几次更厉害,从半夜开始便不会说,也不睡,茶饭不思,这可怎么去上学?他妈的!来不及进厂请假,我好歹吃了口饭便早早地去了医院,还查吗?查,脑CT就不用做了。我担心洋洋的大脑有啥问题,可离上回检查才几天哪,这么几天不可能又生出什么病吧?粗粗查过之后,大夫还说没病。没病怎么不吃不喝,怪吓人的,吃点嘛药呢?大夫摇摇头:应该不用吃药。我有些失望,换家医院吧。领着洋洋离了这家医院,到底是去医院还是回家,我一时没了主意。看着身边的洋洋,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眼前车来车往,行人匆匆,没有我们的亲人在近前,高低错落的楼房里会是怎样一种生活啊?如果我们也生活在某一栋楼某扇窗里,我们会这样吗?洋洋啊,你要能马上说话,咱现在就回家,回老家,再也不出来了,哪怕穷点也认了;要是再去一家医院,我这一个月的工资就全花你身上了。回——家!洋洋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他又会说话了,我一把担拽过洋洋搂在怀里:好孩子,咱回家。爸爸,我饿了。是啊,从一早到现在,洋洋还没吃饭呢。四下一望,仅有一个煎饼摊还在。来一套吧,放俩鸡蛋。
  进厂后,我都不好意思见你,本心不想给你找任何麻烦,没法子。匆匆换了工作服,隔着窗子见你正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敲门进了办公室,你抬头见是我,便问:怎么你那小子又不会说话了?我也说不清,真他妈的。你大概看出我一脸的疲惫相,说:在这屋休息会儿吧,你们休息室怕是没你的地方了。没事儿,我跟他们挤挤就行。我在赶份材料,休息不了,床铺也是白闲着。我坐在床上摸了下兜里的烟,并没见你盯着我,却听你在说:抽烟,就甭想了。看来,你对我们再好,也有一道最低的不可逾越的底线。自打孟大爷退休后,这屋便真的成了无烟室,这恐怕是你不抽烟的缘故吧。也是从孟大爷退休后,我便不敢再与你接触得太近,他们总怀疑我贿赂过你,而我们之间一清二白,天可作证。还真躺在了你床上,而白天的午睡我很少做梦,今天却步入了梦境:你拉着我的手向一片荒野——望不见尽头的荒野,我像一只羊一样听任你的牵领,忽然前方窜出无数虎豹豺狼之类的野兽。你将我挡在身后,那么从容面对;旋即电闪雷鸣,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冰川,与你紧紧相依,可以感觉到你的体温。醒来,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正端着杯喝水,四目相对。你难道会是我的贵人?我与你之间的孟大爷纯粹是上下级的关系——他挣他的钱,我干我的活。他的退休引来了你。你从带班长级跳升两级,日子还是那么平静地过。你我之间再没了往日的随意。我不愿意在我们那帮人眼里落个吃里扒外的名声,我不比他们多挣一分钱,却总是被他们当成叛徒奸细。而现在因为洋洋接二连三地病,我已顾不了太多,只要有机会躺下,我就小睡一会儿,就像机器又加了油。
  与我同在这家工厂上班的远房侄子已升至车间副主任之职,估计他每年的年终奖金至少是一万块,累死我们再外出打零活。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自卑感,竟不如小自己两三岁的侄子混得有模有样。人家也是俩个孩子,侄媳妇不像我家里的,人家根本就没怎么在家闲呆过,多一个人挣钱,日子定会宽裕些。是侄子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去找个上岁数的人看看,别是什么邪病吧,要真是的话,去医院也白花钱。找谁呢,咱又不知道这周围村子里有没有这样的人。侄子说,听说陈副厂长的嫂子懂这个,我先问问,定个时间,肯定得去人家里。行,你定吧,我听你信儿,越快越好。
  就在当晚,洋洋又犯了病。天一亮我就给侄子打了电话:赶紧去陈嫂那吧,洋洋又不说话了。草草吃过饭,便与侄子骑车到村里。陈嫂只问了几句便说是房子的问题,得搬家。临走时,洋洋真的会说话了,满心欢喜,以为就此可好了。搬家,至少也得十天八天的,问好了房再谈价钱,还得离学校不远。太多的牵扯。
  回到厂里已是10点钟,你正在成品收发站照顾着装集装箱,好在是散货不用长时间占用叉车,我换好工作服,从临时替我的杨子手中接过叉车。这一天只要一上了车,除去喝水去厕所可以离开,就是中午休息,其它时间就是粘在了车上。跟叉车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媳妇在一起的时间还长。自从我们厂扩产以来,我的感觉最深。这样的工作量又没有休息日,是不是存在着剥削,“剥削”这个词很少听人提起过。上一天班给一天钱,这份工资便是我全家的指望。唉,跟你是没法比,脸皮子总是那么滋润,说是二十六七都有人信。总是在与你擦肩而过时望上你几眼,虽然你捂着大大的口罩,我依然能感觉出你也在向我这边看。
  午饭时,你问我:你那小子到底怎么样了?人家说得搬家,是房子的问题,这都腊月了,找房子哪有这么快。要是乐意去我们村,我托人问问,你也可以让别人问问,哪边问得快,问得价低,就联系哪边。你说得很随意,在我听来却很感动。无论问成与否。你总是在我焦虑的时候给我安慰,已不只一次。杨子已躺在床上睡着了。这条绒裤你拿去,你前几天不是说腿疼吗。你说着便从办公桌右侧的门里拿出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淡绿色全新的绒裤。我真的受宠若惊,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前几天我只是随口一说:一天下来腿总是冷冰冰的,晚上睡觉还感觉一阵阵的疼。你便记在心上。哪来的?我怕你花钱。要是你替下来旧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可这件是全新的。问这么多干嘛,给你的,你就拿着。你坐地椅子上微笑地注视着我。我真想拥抱你一下,除了我媳妇,就是你—我的小领导。是我找前边开的条,多年的库底子,要不是我看见了不知还要存多少年呢,你跟小孟俩开叉车的一人一条。你很平静地说。在这上班已五六年啦,从来没听说发绒裤的,你开了这先例,而受益的却包括我,还未上身,我这心里就暖暖的。
  一下午也未觉得冷,两腿一直热乎乎的。叉车每经过办公室窗前,我总是向屋里望望,哪怕见到你低头写字时的侧影。同样还是这个部门,同样还是这个岗位,却已完全不同于往日,也许我们都是同龄人,易沟通?不过,是你不同于别人,你比那几个车间主任对待我们外地人更亲切。我要是选择,还选你当这个部门的领导。我不知道别人是否都有我这种体会。
  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有一处一间房的小院,要价70元。好好,去看看吧。下班后便与你进了村子。临街的小院,真好,远胜于河西那地方:守着一条大河,还有骨灰堂。明天我就搬家,我现在收拾一下。你非要留下来帮我打扫,我好说歹说劝你回了家。我不能让你这么对我,我无以回报。谢了,真的很感谢你。看着你骑车远去的背影,我心潮起伏。虽然我有两个亲哥哥姐姐,怎奈都远在他方,偶尔的电话中不可能诉说生活的困窘,而“诉说”似乎就不存在于自己的人生字典中。
  转天早晨便向你请了假,收拾好全部家当,搬了过来。但愿离开那座紧挨骨灰堂的房子后,洋洋的病就好了。当晚7点左右,你来到了我们的新家。还习惯吧?挺好。你仅在屋中站了一会儿,实在没处坐,都还未归置好呢。匆匆说了几名话,你便抽身而去。
  已是腊月十二,眼看便是年关,忙碌中又是一年,又存了多少钱?可怜啊,除去吃喝子女用度之外,简直就无法向哥姐说出口。一个人挣钱养活全家,却只有够吃喝,真枉有一个大客车的驾驶证。等安顿好了,再去找个活。晚上只要一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短短一年之余,你给了我太多的帮助。一直在为洋洋走脑子,竟有一个多月没干事儿,也没觉得什么,哪还有那份心情啊。有一天你问我:都说瘦人性大,对吗?我当时一愣,想不到你这么文质彬彬的小领导也会出此言,就是因为我瘦的缘故,你便这么问?我摇摇头:没劲啦。你当时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也许没听懂我的所指。就这么朦胧着,手不禁摸了摸爱物,此时竟坚硬地挺了起来,睡吧。最近老是腰酸背痛,不知是病是累。梦,还是在梦中,你又指指点点地让我叉这叉那,开着那辆刚买的叉车,我已停不下来。到底叉什么?我不禁喊了出来。是媳妇推醒了我:你喊啥?唉,醒醒。我才从梦中醒来:班长让我叉这叉那,我也不知叉嘛,闹了半天是在做梦。媳妇悄然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们每天都会在你家楼房前相遇,即使一整天都在一起,却也在乎早晨这短短的一二十分钟的一路同行。总是一些轻松的话题,也是,进了厂就没有这样的闲工夫了。回,也是一起。我搬来才两天,便赶上你的车子坏了,我让你坐在车子上,用手扶着我的肩,只是我费些力气罢了,省得你推车步行。其实是我喜欢让你扶着的感觉,总是你帮我,巴不得让你也有靠我的时候。只是我们回家的路很近,我故意骑得很慢。你说,看你每天吃得也不少,怎么就不长肉。我笑笑,成天累得拾不起个儿,长肉才怪呢,昨晚我还跟小李小徐给人卸车去呢,从9点装车到进市里再卸完,回到家都后半夜两点啦。你很惊讶地说,真的?我无所谓地看了你一眼:谁骗你干嘛,你不信问小李小徐。你说:怪不得你一天没精神,一有空就往外跑。我笑笑。是啊,我那是抽空睡会儿,我要是像你那样,也会下班后在家看看报,看看电视,玩会儿电脑。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你这样的生活。你的手从我肩上滑至手上,隔着厚背上翻飞的十指,那简直是在跳舞。终于到了你家楼前,你我先后下了车子。明天我骑车带你上班,天都这么晚了,修车也来不及。我说。你摇摇头,不啦,还有闲着的车子呢。那我回啦。你点点头。
  以为洋洋再也不会犯那种邪病,却在一天午后又犯了,木呆呆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酸,这到底是为什么,在老家时从来没这样过。回到厂里我一直耷拉着脑袋,终于向你说出了口:我都没心思上班啦,洋洋又犯病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陈嫂那已去两趟,看来是不管用。你看看我好半天才说话:我让我媳妇联系东北大娘,让她给看看,我从来不信这些的,总认为那是骗人,你乐意去吗?行行行,你快联系,下班后我去,头一趟我也不认识路,你要是有空就陪我一块去吧。你与媳妇联系后,定在晚饭后的7点钟出发。
  我回到家,洋洋还躺在床上两眼直直的。媳妇盛好饭菜,哪还有心思吃啊。看着洋洋我这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十四五的大小子到底是怎么啦?匆匆吃了两口便领着洋洋到了你家。你们一家正坐在饭桌前,你媳妇挺热情,让我们爷俩吃饭。我说吃过啦。你迅速吃了几口便撂下碗筷,坐在沙发上陪我。我一手扶着脑袋,心里在哭:你看你这五六岁的小子多开心呀,吃喝玩哪样都不是我这俩孩子敢比的。你让这让那,我摇摇头,只是焦急地等着你媳妇收拾碗筷。你的母亲一看便是个享福的人,比我那老妈妈大概要小二十岁吧,到今天,我那老妈妈还陪着老父亲去放羊呢。老板的姑妈!我这才意识到你跟老板姑舅表哥的关系,要不是到你家来,我从不曾想过你们的关系是怎么一回事。匆匆下了楼,已定好了车。与洋洋、你,一起坐在了后座上,我们紧挨着。不知什么时候,你抓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们谁也不去看对方,紧握的手在传送着什么?我一时不知答案。你的关心?我的谢意?你的同情?我的无助?
  汽车在行驶了二十分钟后,停在了一个小村庄的胡同口。我们终于见到了你大娘。是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说话吗?我的洋洋以点头摇头回答看你大娘那我们根本听不懂的问话。从一进门到离开有一个小时的工夫,来时无语,回去的路上却在不停地说,说饿。我终于松了口气。
  年,悄然而至。
  老父亲决定赶来为我们照看小闺女。是啊,小闺女都快三岁了,家中的爷爷奶奶还不曾见过面呢。多年来只顾养家糊口,竟有几年不曾与父母在一起啦。又是在请假后到车站接来老父亲。从见面的那一刻,父亲满是皱纹的老脸便眼泪纵横,我也不禁落下了泪。为父亲擦试着。作为儿子,我对不住您啊,在您七十岁的时候还让您千里迢迢一个人赶到天津给我照看孩子。我的心在淌血。妈妈好吗?好,好着哪。父亲瘦高的身材超过了我,我要是有父亲这样的身材便可以与你平视而语。见到小孙女,父亲便抱在怀里一个劲地亲,亲得小孙女呀呀乱叫。父亲的到来使这间小屋显得拥挤了,我与媳妇已收拾好南房。媳妇带着小闺女住进了小南房,低矮潮湿的小南房仅有一张电热毯取暖。
  洋洋在学校里出了乱子,因为与本地的男孩子在打逗中误伤了人家,家长便找上门,非要我弄着去医院检查,我想等周一问问老师再说,那位脾气暴躁的家长伸手便是一拳,紧跟着便是一脚,我也不敢还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不是你媳妇与老姑的出现还真不知如何收场。在你老姑劝说下,那家三口回了家,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怎么办?洋洋天天闹着不想上学,只想回家。在异乡,外地的孩子是很难与当地的孩子融为一体的,因为家庭条件的悬殊,因为本地孩子的心理优势,因为我们孩子无言的自卑,如果我们再居无定所,孩子的学习怎么会好得了?只剩下被别的孩子嘲笑、寻开心的份了。在老姑—我的房东的陪同下,我买了些东西看了看那家的孩子,说了些安慰的话,事情总算有了个了结。
  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来,而天津的春天显得很短。老父亲见我们一家都在为洋洋操心,终于开口了:我带这孩子回老家吧,在家时洋洋可从来没这些烂事,怎么在这里就不行?我们必须走,这太乱了。我不同意,我实在受不了大嫂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因为父母为我多看了两年孩子,如果来了趟天津再把俩孩子都带回去,怎么让大嫂接受得了?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天,我也不如何何是好。小闺女太小,宁可让媳妇在家看孩子也不能让父母再为小孩所累,要走的话,只能带走洋洋。
  那天吃过晚饭后,老父亲带洋洋小闺女在门口玩耍,你从老岳父家回楼房,正巧遇上。其实你经常从我家门口经过,只是很少进屋罢了。租房而居的家,除了旧就是破,每次让你进屋,你都摇头,只是在门口站站。是老父亲告之我们两口去孩子舅舅家,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你也许被老父亲的热情所感染,或许是早就是从老父亲那了解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便陪着父亲一直坐到10点钟,直到两个孩子都睡下。我相信老父亲在你采访式的询问下肯定一五一十地说出关于我的一切。所以过后你说:看着你父亲边说边抹泪的样子,我也心酸了,在你们这五个孩子里你父亲最疼你,有个老父亲真好。我只是笑笑。从每次去你家的光景看,你只有妈妈,这点我从不敢问,也不曾听人提起过关于你的家事。我很清楚,你与老父亲的交谈让我完全暴露在了你面前,比在浴室里的赤裸还要彻底。我与媳妇是姨表姐弟关系,媳妇的毛病我知道:嘴强牙硬手还笨。就她那种性格,我干客运那会儿没少生气,最后赔本赚吆喝。对媳妇的怒气只是压在心底,每次说她都振振有词,最后没人坐你的车啦,只有卖车一条道。干了三年客运竟没挣到一分钱,无奈之下只有出来打工。说实话,我真后悔当初与她结婚—做亲戚可以,做夫妻不合适。家务事她做过后让人看着就不顺眼,渐渐的也便成了我的活,里里外外就忙活我一个,除了生孩子是她的事。只我一个人挣钱养家,真正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实在没有能力再往家里寄钱,所以我完全理解大嫂偶尔对老父母的出言不逊。其实我们哥仨当中,我的日了过得最清苦,父母知道,而我也不想把洋洋推给父母。大哥在队里当会计,二哥在县城有家铝合金门窗店,只有二哥在私下里接济过我,我每次都会含泪收下。二哥说过让我去跟他干,我是想去,可一想到老婆那倒霉脾气也便作罢,别把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再搅生了吧,苦就苦点。
  因为要走的货必须得装上车,而亚通物流的小谢调的车要在晚8点左右才会赶到,下班时间一到,小谢非要请大家吃饭不可。推不过,你只好答应。席间,你我相对而坐,我们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你总是劝我喝酒,其实我是滴酒不沾,只是抽抽烟而已。看样子你也不大喝酒,你却总拽着我喝。我说,喝酒没关系,叉车可开不了啦。你怔怔地看着我,说,那随你吧。我一直喝饮料,这点大家都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酒精过敏,只要喝上一杯,浑身便布满红点,痒得难受。在弟兄们的轮番敬让下,你已满面通红,红中透紫,你一只手扶着额头,让人感觉很难受的样子。我暗暗劝大伙别再敬了,小谢的兴致还很高。他说,一会儿你们装车,让大班在办公室歇着,大伙小心点别出岔子就行。你还要喝,我想拦住你,你理也不理,虽说只是几杯啤酒。我硬着头皮也敬了你一杯,你一仰脸又一杯酒下了肚。离开时,我想扶着你,你推开了我,连说没事儿。
  借着路灯,我们一直忙活了一个小时,你跟小谢已在办公室睡下。叫醒你们时,你还在问,装完了吗?车都已经走了,大伙都洗澡去了,现在快9点啦,你们也洗个澡吧。我说。你一下子坐起来,拽着小谢一块进了浴室。你红点遍布全身,是那几杯酒的缘故吗?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总是那么深遂的眼神。
  小谢开着车送你我回家,在你家楼下,你拽着我非让我上楼。我说,太晚了,我们都回家早些休息吧。我以为你酒劲没完全消退。你说,那好,你陪我走走,我不想现在就上楼。好吧。我们拐出楼群,无言地往南而行。过了村舍,便是整齐的稻田,这个时秧苗齐刷刷的可爱,你几乎可以闻到阵阵微风中秧苗儿的香,多好的时候啊。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十几年没这么安静地体验如此环境下的美了。你不停地朝前走,这要去哪啊?你不开口,我不敢说什么,我的小领导,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你总说我美,我从没感觉到。你以为我百分之百乐意在这干?你停住脚步,我紧跟着也停了下来。你接着说,在你们眼里,我在表哥当头儿的厂里做事,钱肯定不少挣,也没谁敢惹,多好干哪。其实,在我的同学中,像我这样算是混得最差的,我上学那会儿根本没想到会到一家乡镇企业工作,还是这种家族式的企业。每天只知道干干干,没有了再深造的机会,没有了所有的休息日,也没有了所有的保险,就连自己的思想几乎都不存在了。一年中跟你们一样,就像上紧了的发条,只有在春节时才放松几天。这是为了嘛?
  我特别爱听你口中说出的:这是为了嘛?是为了养家糊口!我的初中仅上过一学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学问人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说的那些,在我,在我们这群人当中根本就不曾想过,每月能挣到一千二三就相当知足了,何况我们的工资只是每月的800元。我一直想进车间上倒班,那样就可以在工作之余找零活干,厂里那些常干零活的每月也不少挣,最起码工资可以全部省下。你就是不同意我进车间,你说仓储部离不开我。只要我一提去车间,你就用那种相当严厉的眼神看我,而我想最听的是你说你离不开我。
  你接着说,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是你挣钱养活全家?当时只是一笑,还是头一次这样听人说,这样给工作下定义。现在想想,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人的工作是为挣钱,挣钱不就是为了养家吗!而又有多少人在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如果一个人这一生所从事的工作就是他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很幸福的。而为了养家,又有多少人在无奈中工作着,因为梦想还不曾破灭,而又要避免在追求梦想的时候让家人生活没了保障。也许我们都一样,梦想不在这里。你我此时的相聚只是短暂的缘分。走,对于你我来说是迟早的事。虽然我们都年过三十,其实仍然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总认为实现自己梦想的地方还在下一个地方。多年以前,捷克人米兰·昆德拉已经给这种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下了定义:生活在别处。在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到。
  你停了下来,我默默地听,越往后越听不懂,又不知从何处问。我只想多挣些钱,真没想到你在这么轻松的岗位上还不满足,你们的心真大。我要是你,什么都不会想。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远方,暗中我们看不太远。
  跟你说这些干嘛,能为我保密吗?
  你放心。记得有一次我的手机上突然收到了一条你发来的信息:如果有一天我们彼此不能再见,请不要忘记对方。过后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看不懂就只当我没发。我只是听说你前一段时间在外面找过工作,不由自主便发条信息。我不会自己编写信息,所以应对你的信息都是直截了当。我也听人私下说起过你舍不得我离开,你怕一时难找到像我这样技术的叉车手。而你又不只一次对我说过,出门就是为了挣钱,哪钱挣得多哪工作环境好就去哪,你要是决定走随时都可以,我会替你高兴。凭心而论,如果有一天离开这家工厂,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肯定是你。
  回去吧,太晚了。你迈开步子。
  跟在你旁边,我脑子里乱乱的,可爱的小领导,除去工作关系,你我就不能再近一步?你说过最讨厌哥们义气,我真的就不敢讲磕头拜把子的事,我产生这种念头还是因为你说过挺羡慕我有两个姐姐,要是真有可能,我愿意做你的哥哥。也许因为地域不同,彼此不般配,从我口中不敢说出。
  先经过我家门口,你停了下来,想让你屋里坐坐,你摇摇头:这么晚了,让也是虚让。
  我爸过几天就带着洋洋回老家啦,洋洋不乐意在这呆下去,总说这儿的孩子欺侮他,他学习也不好,老师不喜欢,说梦话都说回家。我跟媳妇商量过了,回就回吧。我他妈真没想到来这不到一年出了这么多事,乱七八糟的。前些日子我还想,不行都回家吧!一个洋洋楞把我弄得没了主心骨,静下来细想想,都回去干嘛,那点地能养活全家?我摇摇头。
  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再次握手,你使劲攥着我,感觉手被你攥得有些发疼,却不想抽回来。你这么握着生怕我一时跑了似的。我们无语。
  我得回家啦。你突然抽回手,转身便匆然离去,直到你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我才进了门。
  转天我早早地在你家楼下等着,我们约好一起步行上班,每天早晨的你总是容光焕发,短而精致的头发总是像吹过风。我还问过你:你每天早晨吹头发就不嫌麻烦?你当时是一愣:我可没那股子瘾,天生就这样。要都是像你这样,多少发廊得关门。我们仅有一次步行上班便是这一次。
  送走了老父亲与洋洋,媳妇便在小舅子媳妇呆的皮鞋厂找到份工作。不过,离家有40分钟的车程,我们便考虑搬家。离开这个村子我便远离你,我的小领导。无奈。之后,我便开始了每天半小时骑车上班的日子,总是骑得飞快。再也没有机会与你同来同往,而像我们这样居无定所惯了,孩子上幼儿园好些,一旦上学怎么能念好?从我们这样的家庭中走出个大学生真是太难啦,除非是天生。而又有几个像杨明勇那样,大闺女在你们当地的中学里成绩总是数一数二,被你表哥知道了便开始了每年2000元的资助。那回杨明勇说过;老板说为我供一个,剩下的两个让我自己供。我倒挺羡慕杨明勇生了三个女孩,就是生了男孩子又如何?只要一说有三四个孩子,便会引起你们的异样的目光。是啊,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人生,难道还让孩子走自己的路?胖子的小子才十六便进了一家冷食厂,老何的儿子鸡巴毛还没长齐便也进了厂当维修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代一代总是这样寄人篱下,又怎能赶上你们的生活。
  那边开发区新建的工厂又传来了消息,只要有劳动局发的叉车证,进厂每月工资就1200元,以后每年还涨。媳妇问我怎么想的,就到年底得拿主意。走吧,迟早是个走。我明白自打下定决心明年不再回来,与你相处的日子便一天天在减少。
  又是冬天,一年的终了。我终于开口了:这几天是我最后在环宇上班的日子,春节后我就不来了,已经与那边工厂谈好了。你听我说完后,两眼直勾勾地盯了我好长时间,然后说:是吗,好啊。说完便低头回了办公室。看着你低头的样子,一种伤感油然而生。没有法子,为了生活我只能离开。五年时光,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两年零三个月,匆忙而又短暂,从我告之你后,你便总是在寒风中看着我车来车往,眼神依旧,你我四目相对,有无数话语在传递。你与我的话却明显在减少,我知道对不住你。春节后开工,你们可以再找个叉车手,就像兵营一样,我们这些民工便是流水。
  小李告诉我,下班后没事的话,头儿请客,还有小徐、小孟、老田。下班在浴室中你我再没了往日的说笑,所有的玩笑似乎已开尽。就像你在信息中说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我不会忘记你,包括你的一切一切。直到离开工厂,我们都无语,我们并排骑在众人之后,前面的几个叽叽喳喳。还是桥头那家酒馆儿,你似乎怕大家感觉气氛凝重,便强装笑容让大家尽情吃喝,我们相挨而坐,你的左手始终在与我不会拿筷子的右手相纠缠着,虽然我们之间无语,但手上力量的舒缓已经在传达内心的感触。兄弟间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你让我品尝到了一种亲情之外的相处,我也体会出“恋恋不舍”一词的含义。喝吧,明天之后也许我们便不再相见。
  大家一直很晚才散,小徐他们一起步行离开了酒家,只有你我骑车而行。你的话语依旧稀贵,我不时看看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说走就走啦,你给我留下一片空白,谁也填不上。你说。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你。真的。我说。
  你摇摇头。不忘又如何,我帮不了你太多。希望你能常与我联系。
  我点点头。以后你不再是我的领导,再去你家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曾经无数次地分别与许多人,但哪一次都没有让我如此情绪波动。在拐弯处我们同时停下。
  走吧,太晚了,你媳妇会不放心的。你说。
  我默视着你,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借着拐弯处明亮的灯光。
  沉痛的悲哀
  毕连旺
  田杰正要吃晚饭,后院的田兵进来了。他一身崭新的灰衣裳,连鞋也是新买的,灰色,他给妈妈穿孝哩!
  田兵妈的丧事赶上“大三”,做道场、摆筵席,请亲友,整热闹了三天。田兵妈活着的时候,一无所有。喝口水,热的没有,凉的也没人递给。死了,穿绫罗绸缎,坐着“奥迪”骄车;四个丫环抬着两只大钱箱子,还有金山、银山、“长虹”彩电、步步高VCD、海尔冰箱、天洋洗衣机、空调……一应俱全。办丧事花费了好几万元,田兵拉下几万元的大窟窿。他一生的吃穿挑费,一分不落的拢起来也没有这窟窿大呀!
  田兵往椅子上一坐,愁眉苦脸,一言不发。
  田杰手端着碗手擀面条汤,碗里飘着鸡旦片片,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直钻鼻子眼。他恭恭敬敬地放到妈妈面前。他们的汤里没有鸡旦片片——妈妈吃的是小灶饭。
  田杰说:“咱庄家日子,虽然是粗茶淡饭,俺家里给妈妈做饭从不含糊。净做妈爱吃的、顺口的,热热乎乎。”
  他这是说给田兵听的。田兵一家,从不把饭当回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将就就是凑合。吃起饭来,有干的没稀的,有稀的没干的。他们吃饭没准时,他妈也就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上了年纪的人哪受得了?这不,天气乍冷,气温骤然不降,就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田杰吃着馒头就着炒土豆丝,又喝几口稀的,说:“我妈说啦,有口气吃,想吃嘛就张嘴;死后呢,浑身打浑身。不要装裹,不做道场,不要棺材,骨灰就撒在村东那片树林子里。”
  田杰妈当过民办教师,是个知识分子哩!
  田兵哭丧着脸说:“田杰呀,咱是邻居,你家小子也大了,得用房。我想了,那房子给你最合适。”
  “啥?你说啥?”田杰一愣。待他说明之后,好一阵惊喜:以后爷儿俩前后院,办事方便又宽敞,多好的美事呀!转念一想,田兵丧事是铺张浪费了,乘借钱之机就要了他的房院,那不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吗?不仁不义。想到这儿,张口回绝了:“不行,不行。”
  “给别人不也是给吗?”
  “田兵哥呀,不就是几万块钱吗,别愁。我的钱别放心上,日后有困难……”
  田兵直摇头。
  看看田杰妈吃得舒坦,活得滋润,想想自己的妈,活得凄凄惨惨,窝窝囊囊,死得又那么悲惨……眼望星空,泪水涟涟……
  田兵变卖房产还了债,携妻带儿,离开了祖祖辈辈居住的故土,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村庄,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老少爷儿们,开始了颠波流离的生涯。
  母狼之死
  刘文生
  狼总是要吃人的,这是它的本性使然。而狼的残忍、贪婪、狡猾,并不是每个人都体验过的。善良的人们,千万要警惕啊!
  ——题记
  大雪已经连续下了几天,把整个山林披上了银装。朔风吹着树木,呼啸着,山里所有的动物都被困住,严寒饥饿向它们袭来。
  刚刚独立生活的母狼小A(后面我们就称它为小A吧)几乎绝望了。它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险境——由于大雪封山,把它独居的山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法出去。
  小A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饥饿难捱的它曾试着吃几口刮进洞中的雪,可这对于肚子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欺骗。它已感到浑身无力,稍动一动就气喘嘘嘘。小A心里明白,死神正向他逼近。
  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小A实在不甘心。求生的欲望使它顾不得身体虚弱,开始用利爪前蹬后刨,企图将洞口扒开。可这洞口的雪太厚了,似乎没有扒开的可能。小A腹中无食,扒了几下就周身出虚汗,蹬刨的节奏越来越慢。它休息了片刻,接着又刨。如此再三。当它精疲力竭就要躺倒时,突然,从洞口外射进一缕阳光。小A象被注射了强心剂,不知哪来的力气,又拚命刨起来。终于刨出了一个将将让它挤出去的雪洞。
  小A绝处逢生。
  小A爬出洞去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解决肚子问题。它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它已无力快跑),竖起又耳,瞪大双眼,搜寻着攻击的目标。可目标出现的希望太小了。也许是小A命不该绝,当它经过一片小树林时,惊起了一只兔子。小A立刻追了上去,但就是追不上。这只兔子可能被吓昏了,跑出不远,竟一头撞在了树干上,立时毙命。小A喜出望外。没费什么力气,竟饱餐一顿。一只兔子下肚,小A立刻精神抖擞,浑身长劲,把遇到的凶险抛在了脑后,找姐妹们玩耍去了。
  春天到了,冰雪消融,草木复苏。再不为饥渴犯愁的小A漫步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此时的它,春心萌动,正在追寻它心目中的伴侣。
  不久,小A怀孕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A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笨。这使它很难捕捉到猎物,经常是饱一顿饥一顿。而它的那负心郎竟置它于不顾,不知到哪里另寻新欢。
  两个月后,小A产下四只狼崽。看着自己的小宝宝,小A感到幸福和欣慰。时间不长,奶水已不能让狼崽们吃饱,它们也开始吃小A捕获来的食物,而小A自己的饭量也大增,它不得不经常外出猎取更多的食物。
  一天夜里,狼崽们已进入梦乡。小A悄悄溜出去,摸进一个小村子。这个仅有二、三十户的小山村,家家都养着几头猪。小A去了几户,不是院墙高大,就是狼狗护院,它不敢轻举妄动。它来到村东头,一户人家院墙低矮,也没养狗,破旧的猪圈里正睡着三只克郎(尚无肥膘的半大猪)。小A正想跳进院去,隐约听到了主人的咳嗽声,赶紧缩在墙角。它又忍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估摸主人睡熟时,才跃进院内,溜进猪圈。见到猎物,小A凶相毕露,它选中一只较肥的克郎,一口咬住了脖颈。克郎疼痛难忍,受惊非小,却不能大声叫唤,在圈里乱蹿起来。三蹿两蹿,蹿出圈外。这时的小A并未松口,它借着克郎的劲儿也蹿了出去。接着又蹿出院墙。随后,小A用尾巴抽打着克郎的屁股,赶着克郎奔狼窝而去。猪的主人听到动静,也不敢去追,只得忍痛割爱,加高自家的院墙。
  小A娘几个饱餐了几天的鲜猪肉。
  这次偷猪成功,给小A壮了胆,也积累了经验,它开始偿试袭击人类。人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弄到手的,也只能伺机从小孩子下手。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傍晚,吃了晚饭的几个孩子在村边捉迷藏。几个孩子中,大的也就七八岁,小的才五六岁。小A躲在树林里窥视着。这时,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藏进了树林。小A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嗖地一声蹿到女孩背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女孩拖走了……
  小A娘几个又改善了几天伙食。
  这样的机会不是总有的。小A吃到了甜头,一发不可收拾,只好挺而走险,竟把大人作为袭击的目标。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张家庄的张猛子在邻村姑妈家吃完喜酒回家。本来姑妈让他住下,怕他走夜道出事,何况听说最近常有狼出没。猛子仗着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米八几的个头,膀大腰圆的身材和一身疙瘩肉,把嘴一撇,连说“没事”。酒壮〓人胆嘛。他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嘴里还哼着小曲。小A在暗处,见这么大的块儿,已是垂涎欲滴。但也恐猛子难对乎,不敢冒然下手。一阵凉风吹过,猛子酒劲发作,走路晃得更厉害,肚子里的秽物也要呕出来,似乎不太清醒了。小A早已按捺不住,使出从老爸那里趸来的绝招:将两只前爪搭在猛子的双肩上,等他一回头,便一口咬住他的咽喉,置他于死地。
  小A低估了猛子的智商和胆量。猛子虽有醉意,但并不糊涂。小A一走进他,他就嗅到了这畜牲的气味。当小A爬上他双肩时,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恶狼的损招。
  猛子并没回头,而是急忙猫下腰去,从自己两条粗壮的腿中间抓住了小A的一条后腿,顺势坐了下去,他那二百来斤全压在了小A的肚子上。
  猛子的这套动作,大大出乎小A预料,它受到的打击也非同小可,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出来,感觉喘不过气来,也嚎不出声,只能用没被抓住和压住的三条腿乱抓乱挠。它要同猛子同归于尽。这时,它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孩子。不能死,不能死啊,不能抛下孩子们死去。我可怜的孩子啊,你们将成为孤儿,再见不到你们的妈妈了。小A在作垂死的挣扎,它还心存侥幸,想象大雪封山那样死里逃生。
  这时,猛子的后背、屁股和双手已被抓挠得血肉模糊,使他疼痛难忍。但他非但没有撒开抓着狼腿的手,而且连续不停地坐下去,抬起来;抬起来,坐下去,用屁股死压小A的肚子。约摸半个时辰,小A停止了抓挠,奄奄一息了。
  待村里人闻讯赶来时,猛子已遍体鳞伤,说话也没了力气,他屁股底下的小A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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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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