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园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杨柳青》 期刊
唯一号: 020620020230007304
颗粒名称: 小说园
分类号: I247
页数: 18
页码: 3-20
摘要: 本文记述了西青区小说作品的情况。其中包括蒲团、圣人、再见顾荣、寒冷的夜、乔迁、狗趣两题、吊孝、辣妹子等。
关键词: 西青区 作品 小说

内容

蒲团
  陈子如
  我们村的老辈儿人爱坐蒲团。尤其是婶子大娘老奶奶们,吃过后晌饭,每人拖一个圆圆的、厚厚的蒲团,铺在门前、胡同口或街沿儿,盘腿捏脚地围坐一堆儿,聊家常、扯闲篇儿、侃新新景儿,有说有笑的。一坐就是一大后晌,着实开心。
  蒲团是一种草编的坐具。入秋,池塘沟渠洼地里的蒲子长成了,人们便割下来晒蔫,编成蒲团。从秋后坐到转年春夏,等到新蒲子下来再编新蒲团替换旧的。蒲团坐着柔软舒适,且不用花钱,就地取材,自己动手编制。水塘洼地蒲子年年长,年年都有新蒲团坐。因蒲团的好处甚多,编蒲团坐蒲团便成了我们村沿袭多年的一个习俗。
  全村最爱编蒲团坐蒲团的,是我奶奶。从我刚会使镰刀的时候,天河一调角儿,奶奶就磨快镰刀递给我:“顺儿,秋凉儿了。去,后河沟里给奶奶割捆蒲子来,放在日爷儿下晒着。等蔫了,奶奶给你编蒲团。”我就颠颠儿地跑到后河边,脱掉裤子,跳人没腚深的河水里,割下那一棵棵高过我身体近两倍、叶子宽厚坚挺的蒲子,拖到岸上。捆成合抱粗的大捆儿。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把蒲捆拾上肩,呼呼喘着粗气,歪歪斜斜跑回家,扔在院子里,铺在阳光下晾晒。过不了三五天,在初秋火爆爆的阳光烘烤下,在秋风挤抽下,坚挺脆硬的蒲叶儿蔫了。软软的、柔柔的、富有弹性,似一根根熟透的皮条儿。奶奶开始编蒲团了。她一双灵巧的手,把晒蔫的蒲叶儿玩得面条儿似的。在刷刷刷有节奏的响声里,蒲草变成一条辫子。奶奶顶针絮麻,把那草辫越絮越长。然后把长长的草辫盘卷起来,用蒲叶儿一层一层捆扎结实,大约如锅盖大小。再用染了红绿黄颜色的蒲叶或玉米泡儿缀花装饰美化,一个蒲团就算编成了。奶奶把编好的蒲团扔到我面前:“顺儿,坐上试试,舒坦不?”我盘起腿儿坐在上面,软乎乎的,的确不错。斯斯文文地告诉奶奶:“好,真舒坦。”奶奶的双眼就笑眯缝起来。瞧那开心劲儿,大约是因为她的劳动得到了认可,或许是因为她为自己的偏爱找到了知音。
  难怪奶奶对蒲团情有独钟。据传,奶奶出身草编世家,从笤帚疙瘩高就跟着奶奶的奶奶学草编。她会编很多种东西:象用麦杆儿编草帽啦,用马莲编荷包和八宝儿啦,用柳条儿编筛浅儿筷笼啦,用苇眉儿织炕席、编小篓儿啦,等等等等。嫁给爷爷后,俺们这一带以种水稻为业,地势低洼多水,除了蒲草多外,搞别的草编没有材料,她一身的草编技艺不得施展。幸好我们村有编蒲团的习俗,她就把其它草编的技艺融合到编蒲团上。把蒲团编得出神入化,令全村人叹服。她编出的蒲团纹花又紧又密,均匀细腻,精灵秀气。特别是奶奶在蒲团上编缀花鸟图案是一大创举。使蒲团骤增艺术色彩。象“凤戏牡丹”、“五福捧寿”、“龙凤呈祥”、“大红双喜”、“鸳鸯戏水”、“榴开百子”等等,花样繁多,风情种种。引诱得许多人求她编,跟她学。每逢秋凉儿,奶奶都十分忙碌。她常常累得夜里睡觉唉声叹气,可是对求编蒲团和学编蒲团的乡邻们耐性十足。特别是对那些学编蒲团的女人们,如服侍孙男弟女一般。“二嫂,这‘鸳鸯戏水’可不是这么个编法,这样的鸳鸯编出来不秀。把这根蒲草从这缝里勒紧了绕才好。”她亲手示范:“看,俏了吧!”“这‘大红双喜’更讲究,字划要齐要粗要富态,又要平直干净,不夹屎裹尿,看着才舒服!你看,把这儿根蒲草勒齐了,是不是就顺眼多了。”……她看着对方佩服地照她的方法纠正,文静地理几下垂到额头的头发,疲倦的眼角上便写上了很美很甜很得意的笑纹。我知道,这是奶奶的爱恋,奶奶的追求。
  斗转星移,岁月苍桑,年轮这个巨笔给我们村刷上新的油彩。过去歪斜低矮的土坯屋推倒了,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别墅小楼儿。农舍老三间的格局变了,屋里摆设的家俱也变了,墙壁贴了壁纸装了护墙板:房顶子安了吸顶灯天花板:地面打了水磨石铺了地板砖;土炕扒了,换上了席梦思床:锅台拆了,神龛去了,换上了瑞典壁画、组合家组级合沙发,摆齐了茶几、冰柜、彩电、录相机、组合音响。奶奶那个年代的蒲团除了当坐具,由于有色彩花纹图案装饰,还可给黑洞洞的土屋增色生辉。可如今,与现代化的农村屋室显然格格不入。村里没人再编蒲团坐蒲团,也没人找奶奶请教编蒲团的技艺了。编蒲团坐蒲团这一在我们村兴旺多年的盛俗,不知不觉地在人们的生活中消逝了,被人们忘却了。然而,奶奶虽被冷落,却仍不忘编蒲团。秋天气息刚一进村,奶奶便每日拄着拐杖到后河边遛早儿。这天见芒种叔在后河给毛驴割草,奶奶用颤颤的声音求芒种叔:“芒子,你受累给我割捆蒲子。”芒种叔人极憨厚谦和,二话没说,就实实在在地割了一大捆,搬上驴车,连奶奶一起送回我们家。奶奶用拐杖把蒲子扒拉开,就在大门前晾晒。晒蔫后便不声不响地编蒲团。妹妹二凤从村服装厂下班回来,见奶奶编蒲团,就不冷不热地问:
  “奶奶,你编那古董干嘛?”
  “坐啊”奶奶颤抖的手没停,百忙中扭头回答。
  “屋里这么多沙发还不够你老坐的?”
  “闺女,沙发有沙发的好儿,蒲团有蒲团的好儿,奶奶爱坐嘛。”
  “可屋里哪儿有放它的地方呢?”二凤扔下一句酸不溜丢的话进了屋。
  奶奶并不介意,仍忙她自己的活计。
  蒲团编好了,她编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虽说奶奶年岁大了,但技艺不减当年。蒲团花纹编得异常细腻,金龙红凤形象逼真,色彩艳丽,称得上是一件上乘佳品。她自己捧在手里长时间欣赏把玩,舍不得放下,然后拿回她的房间。她不坐软垫沙发,不坐席梦思床,却把蒲团垫在磁砖地板上坐,一坐就是半天,神情充盈着惬意。似在品味蒲团的舒适中重温了昔日的风光,寻到了逝去的得意。这天夜里睡觉时,她把蒲团放在身边用手抚摸着,睡得异常香甜。
  早晨,奶奶醒得很晚。亮亮的阳光爬满了玻璃窗,她才撩开松驰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疾速地亮起来。她发现不见了身边的蒲团,忙爬起身,桌上、地上、铺底、沙发上四处翻找。我问她:“奶奶,你老找嘛?”她不吭声,脸拉了老长。找了卧室找客厅,找了厨房找卫生间,又到院里找,都没找到。她拄着拐杖出了院门儿,咚的一声用拐杖捅开了盛冬煤杂物的储藏室的门儿。她呆住了——蒲团躺在了杂物堆里。她厉声问我:“顺儿,是你把我的蒲团扔到这儿来了?”
  我蒙受了无名之冤。但见奶奶气急败坏的样子,不敢顶嘴,慑慑懦懦着答:“不,奶奶,不是我。”
  “那是谁?”
  我知道,那是妹妹二凤所为。早晨她拾掇奶奶房间,看着蒲团在屋里放着不配套,别扭,就顺手扔到了储藏室。我不能出卖妹妹,就故意吱唔着不回答。
  奶奶似乎明白了一切:“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准是二凤那死丫头干的。夜儿我编蒲团时,她就连酸带辣地甩打我。”
  “奶奶,是不是她,我也不知道。”我声音不大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不过,那蒲团,放咱屋里,一屋子新摆设,确实不顺眼。你老爱,我就给你老拿回屋。”
  奶奶的拐杖横在我面前:“不用你管!这死丫头,我饶不了她!”整整一天,她就坐在屋里沉默、流泪。
  傍晚,二凤回来了。我把奶奶生气的事告诉了她。她害怕了,悄不声地把蒲团送回奶奶屋里。奶奶并没有不饶二凤,只是默默地冲着蒲团流泪。
  翌日清晨,我到储藏室拿锄下地,见蒲团又被扔到杂物堆里。我吓了一机灵。心说,二凤呀你真不知深浅。忙把蒲团悄悄送回奶奶屋里。奶奶躺在床铺上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偷偷放下蒲团回身就走。奶奶说话了:“顺儿,你干嘛?”
  “二凤不懂事,我,我……”
  “你是奶奶的好孙子。这不是二凤的事儿,是奶奶自个儿不要的。”我愣住了,糊涂了。奶奶说:“既是都不喜欢,我还留它干嘛儿。不要了,拿回去吧!奶奶想明白了。”
  不过,奶奶脸上从此失去了欢乐和笑容。
  她不再出屋,也不看电视。整天就躺在床铺上或坐在沙发上看天花板,好象天花板上有一个盯不完、看不够的世界。也许是这次事件对她的刺激太大,也许是她思想上作着与旧事物决裂的激烈斗争。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变得更加郁郁寡欢,少言寡语。过了不久的一个早晨,奶奶长睡终于没再醒过来。她带着对昔日乐趣的眷恋,带着对她心爱的蒲团被遗弃的惆怅,带着对年轻人的不理解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去世后医生说她没有什么病,只是年岁太大了,老去的。她脸上的表情是安祥的,又带有一丝忧怨。似乎是对富足生活的满意中又抱着某些遗憾。奶奶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由于辈份和品行的缘故,全村人都来拜灵穿孝不说,村委会还宣读了一篇长长的、勾人哀思的悼词。人们在深深的怀念中送走了她。
  奶奶去世一个多月,二风所在的服装厂搬进了新址。二凤当了新厂最先进车间的主任。那车间外观漂亮,一色的外墙瓦装饰。内部全封闭,电脑监控,日本进口一流新设备。为了保持车间的清洁,妹妹把奶奶编的那个蒲团拿到厂里,放在车间门前,让职工们踩过蒲团再进车间,以免把泥土带进屋。总算是废物利用,给这个蒲团派上了用场。
  一日,县里乡里来了几个领导人,陪着一个美籍华人来参观村服装厂。据说是来洽谈合资扩产项目的。美籍华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士,居住美国已经三代。她是美方投资总代理,村上的领导当然要热情接待。支部书记和厂长陪着客人满厂转,详细介绍。因为二风所在的车间是全厂的精华,必然是压轴戏。他们最后来到二凤的车间,支部书记口若悬河,站在车间门前比比划划地介绍车间的投资规模、建筑指标、先进程度、生产能力。美籍华人女十望着车间最漂亮的外观频频点头。支部书记摆手请投资总代理和领导们进车间。女士一迈步,看到了脚下的蒲团。她惊得后退两步:“呀,蒲团!这么精致漂亮的蒲团,简直是艺术品。”
  县乡村的几个领导被她的举动弄懵了,茫然不知所措。还是支部书记机灵:“您是说这蒲团,您很喜欢它吗?”
  “是的。”女投资总代理自我介绍了她喜欢蒲团的原因。她说她小的时候她家也有一只蒲团,是她奶奶到美国定居时带去的。一家人就把这蒲团当做故国的纪念物珍存,传了三代在前些年老化破损而扔掉。不过那个蒲团很一般,不象这个蒲团这么精美,这么富于艺术性。她向书记请求:“这蒲团太漂亮了,能不能卖给我?”
  支部书记笑道:“可以送给您,不过放在地上踩那么久,太脏,显得不礼貌,是不是……"”
  “不要紧,不要紧。”
  对下面的参观和支部书记的介绍,女投资总代理似乎都没了兴趣,不住打断支部书记的话问蒲团的事。“这蒲团是你们村人自己编的吗?”“村上有很多人会编吗?”“现在村里还有现成的蒲团吗?”……支部书记也是一边介绍车间,一边忙里偷闲回答女投资总代理的问话。临走时,美籍女华人真的带走了那个蒲团。
  不久,县里传来了消息:美籍女华人回到美国后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带着奶奶编的蒲团回去后,许多人都爱不释手。不管是美国人还是美籍华人,都说这是一种精美的民间艺术品,特别是那些美籍华人除欣赏艺术外,更勾起一缕强烈的故国情思。人们都想得到和拥有这个蒲团。女美籍华人告诉县领导,说要找我们村组织制一批奶奶编的那种图案那么精致的蒲团投放市场。如销势好,还可以开发其它具有民族特色的艺术草编,合作前景很广阔。这可乐坏了乡里村里的干部们。他们立即召集所有编过蒲团的妇女开会,并宣布让二凤负责建草编厂的筹备工作。起初大家喜出望外,兴致极高。可是一说要编一批奶奶编得那么精细的蒲团,就都心虚起来。特别是第一批蒲团都要"龙凤呈祥"图案的,人们便都泄了气。都说编蒲团的活儿扔了多年,倒是可以慢慢拾掇起来。编得象奶奶的活儿那么细,可得好好磨炼。再说,当初年年编蒲团,仅仅是为了现编现用,不为出卖赚钱,更没想到卖给外国人,谁那么讲究活的粗细和花样儿。虽是不少人跟奶奶学了些,也是学了皮毛,不那么熟练老道,多年不编,忘得也差不多了。致于“龙凤呈祥”,是最难编的一种图案。除了奶奶,谁也没编过。要是有奶奶编的样子,还可以“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大家揣摸着模仿。可是人们多年不用蒲团了。就是奶奶近几年编了几个,也是扔的扔,丢的丢,除最近让美籍华人带走的那个,再也没有了。二凤发动群众,打人民战争,让人们分头回家翻找。两天后,消息反馈回来,都说没找到。二凤急得转磨磨,仍然一筹莫展。她悔恨交加,悔恨自己没有修养,数典忘祖,看不起奶奶的手艺,不仅自己不老实跟奶奶学,还打击了奶奶编蒲团的兴致,没给人们留下来样板。没办法,只好向县乡领导提建议,采取措施,一面通知美方延期交货;一面组织受过奶奶指点的婶子大娘们成立研制小组,回忆、挖掘、攻关。可是,费了吃奶的气力,仍搞不出什么结果。最后,只得在人们的唏嘘声中采取下策:飞往美国,借回奶奶编的那个蒲团样子。
  聖人
  朱国成
  老社会,小村是个佃户村,没几个识字的人。人们崇尚文化,管识字的人叫“二圣人”,排在庙里供奉的孔圣人之后。这称谓沿袭至今。
  现时下的“二圣人”叫李明仁,他偏巧排行在二,故而人们都称他“李二圣”。
  在国际关系紧张国内也是乱哄哄的那阵子,李二圣很出了几个段子,至今在小村有口皆碑。那时候社员们吃完晚饭是要到生产队学习的,否则就不能记全工。那晚,李二圣一边用炕笤帚苗儿剔着牙,一边打着饱嗝来到队部。早到的社员们正在扯闲篇儿,抬叔伯杠,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见李二圣进来,王大宝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喷着唾沫星子劈头就问:“二圣,你说现在跟咱国最铁的哥们儿是不是那个什么英国的什么亚?”
  李二圣听罢很博学地一笑:“嗯,是山鹰之国两巴尼亚。”
  王大宝一拍大腿:“瞧,我说对了吧?就是二巴尼亚嘛!”
  王大宝比李二圣长两岁,可他最服气李二圣。因为他识字,会给自己记工。记工员要是记错了,他铁准能倒出来。不光这,他还会读官文,昨儿个,生产队门口贴了张布告,李二圣竟然都念了下来:“……张犯强奸妇女,摧残妇女身心健康……实属罪大恶极……。”
  像李二圣这么能的人,小村里着实不多,王大宝能不打心眼儿里佩服?
  可王大宝做梦也想到,三天后他会惹得李二圣双眼冒火,腚眼儿窜烟。
  那是锄地午歇的时候,火辣辣的日头烤得树上的蝉儿干嚎,树荫下躺着的王大宝一反常态,说嘛也睡不着。气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正瞅见一只野兔在沟对面跑过。他迅速起身,操起一把锄头扔了过去,野兔蹿了,可锄头折了。王大宝吓得跑过沟,拿回锄头,悄悄放回原处。看看午歇的社员们都睡着了,慢慢地舒了一口气,可心里在不停地敲小鼓。
  午歇过了,队长一声吆喝,社员们都爬起来,打一串疲乏的哈欠。王大宝麻利地拎起锄头一个儿钻进高梁地,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影儿了。
  李二圣拎锄要走,发现锄头折了,想想一贯洒后儿的王大宝反常地头一个下地,料定是他弄坏的,就问队长:“我这锄头让王大宝弄折了,怎么办?”
  队长眼皮一翻:“扛锄回家。”
  “那工怎么记?”
  “问王大宝去。”
  李二圣一听火冒三仗,半天的工就这么没了?他冲高粱地里高声怒骂:“王大宝,我操……”他忽觉不妥,不管怎么说,咱是小村的圣人,哪能用粗话骂人呢?他略打一个沉儿,换了一种骂法:“王大宝,我摧残你妈身心健康!”
  这街骂得文气,着实让许多人打心眼儿里佩服。然而,若干年后,更让人们佩服的是李二圣的儿子李金辉。
  改革后,社员们都改称农民了,日子一天天富裕了,家家都盖起了新瓦房,独独李二圣家还住着土坯房。人们私下议论,李二圣憋宝哪,他是要攒足劲盖楼呢!
  然而,七、八年过去了,李二圣的楼没盖起来,身子却瘦了,脸上的皱纹多了,嘴里还多了一副假牙。他的儿子李金辉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儿。
  有人开始讥讽李二圣了:李家净添置时兴的物件儿。
  渐渐地,人们心里的圣人不再是李二圣了,变成了那万能的票子。
  可是忽然有一天,小村爆炸了一个消息:李二圣的儿子李金辉考上了“清华”,李二圣把30包稻子全卖了,给儿子做学费。
  人们开始重新打量李二圣了。
  重新打量李二圣的还有儿子李金辉。
  中秋节,李金辉破例奢侈了一把,他到桂顺斋买了二斤最好的月饼,孝敬爹娘。
  李二圣拿起月饼,闻了又闻,看看儿子,看看老伴,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特庄重地掰下一小块儿,慢慢地放进嘴里,缓缓地咀嚼着,细细地品味着。
  良久,一块儿月饼吃完了。李二圣舌头一拱,伸手拿出假牙,舔着上面的……
  老伴照着他的胳膊打了一下:“让你把人恶心死了!”
  这一切,李金辉全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他一头扎进书堆里,忽略了父亲供他念书的艰难。看了父亲的样子,心里刀剜似的痛,眼里噙着泪花。心里想:“父亲,小村人管您叫圣人,您配!”
  李二圣不是小村的第一位圣人,但却是小村里第一个当上大学生父亲的人。
  再见顾荣
  晨曲
  今天是什么日子,幸运之神会如此突然地降临。孟伟遇见了她——顾荣,已经分手二十多年的恋人。孟伟分明是看见了她的,一眨眼,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不见了。是柱子挡住了?一定是!孟伟相信自己眼光的敏锐,虽然只是个侧脸,也错不了。那气质对头,高昂的头,总是充满自信的样子。孟伟一边嚷对不起,一边从人堆中挤过去。他想,这机会实在难得,决不能错过!绕过柱子,他四下张望,没有。沮丧之情立刻笼罩心头。二十多年了,就没有缘分再见你一面了吗?荣,我明明是看见你了呀。他一抬头,看见了,顾荣在商场的电梯上。孟伟的心一阵猛跳,反映比足球队员还快,躲闪蹿跳,绕过游动的人流,顺电梯跑步而上。
  孟伟终于站在了顾荣的面前,气喘嘘嘘,忍不住地咧嘴笑。
  “啊呀,是你!”过于突然,过于惊喜,顾荣一把抓住孟伟的双手,又怕烫似的立刻甩开,血液一下染红脸蛋。“老天爷,二十多年了,我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市里转悠,怎么就遇不上你呢?”孟伟激动着,双手先是握在一起搓,接着又抓耳挠腮。
  顾荣只是看着他傻笑。
  顾荣一笑很撩人。还是那张椭圆型脸蛋,只是比原先丰腴些,眼角也有了几丝浅浅的细纹。但是,一经笑起,红艳依旧,仍是那么让人心动。顾荣笑得眼底渗出清泉,两颗浮在清泉上的品亮黑珠直冲孟伟闪光。孟伟最想看也最怕看顾荣的这一形象。孟伟觉得那红艳依旧的鹅蛋脸和闪光的黑珠像吸铁石,吸得他又要神魂出壳。
  孟伟无法忘记,二十多年前,就是因为看到顾荣的这一形象,才一下跌进爱河……。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冬,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这天,副队长和小会计孟伟带领几名女知青在抢收白菜。副队长说:“立冬出白菜,不出就有害。这满地白菜要不及时抢收,小北风一刮,一夜就会冻成冰棍儿。”为了不使白菜变成冰棍儿,大家都拼命地干。天空中时而飘雪,时而飘雨点,大家脚底滚泥蛋,两手湿乎乎,一个个冻得总是用口腔的热气去暖手指头。快到下班的时候了,顾荣突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
  副队长说:“你先回吧,去红医站看看”。
  顾荣点头答应,刚走几步,疼痛突又发作,肠子像被拧成结似的,使她佝偻着腰。天虽冷,脑门上却冒出汗珠来。副队长慌了神,知识青年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向毛主席交代呀。他立刻命令两名知青送顾荣回家。那二人搀起顾荣,没走几步,在一阵呻吟声中,顾荣身体又抽成一团。副队长急了,立刻改变主意:“小会计,你背得动她吗?你把她背回去吧,这样还节省一个人力。”
  孟伟愣怔一下,红着脸说:“行,我能背动。”
  孟伟和年轻女性接触得那么近还是第一次。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的感觉,刚才还是腰酸腿疼,疲惫不堪,现在却变得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了。从白菜地到村中不过一里路,他心说,背十里也没问题。
  大约是孟伟体温的缘故,顾荣肚子疼得不那么邪乎了,刚到村口,她就要下来。孟伟说:“不累,不累。”顾荣也乐意让他背,心说,背一辈子才好呢。
  到了知青宿舍,孟伟放下顾荣就要去喊大夫。顾荣说:“已经不怎么疼了。哎,女人比男人事多,是让这倒霉天气冻的。弄碗姜糖水喝就行”。
  孟伟懂了,说声“我来”,立刻扶顾荣躺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其实,顾荣全能自理,但她不。她看着孟伟点煤油炉,烧水,切姜,俨然一副居家过日子丈夫照顾病妻的派头,她默默地感受着,幸福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端上来了,顾荣没马上接,只是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底就渗出清泉,两颗黑亮的眼珠冲孟伟闪光。孟伟看一眼顾荣,那鹅蛋脸像天边烧霞般红艳,心头便突然耸动一下,再和那两道秋波光束一碰,差点使他神魂出壳,只感觉幸福得不得了。他怯,把眼光马上移开了。可那情那景,却在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孟伟心里说,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与眼下的这一幕多么相像啊!
  “荣,你,还是那么迷人。”
  “别逗了,快成肥猪了,还配用‘迷人’二字”。
  商厦里已经有人注意他们。孟伟提议找个地方坐坐,顾荣立刻应允。他们去了咖啡厅。
  咖啡厅是个好地方,环境幽雅,适合说悄悄话。
  “知道吗?我有时候是真想你。那滋味,嘿!心里是那个样,妙极了。”
  顾荣憋着劲儿地笑。她知道,不能破坏这里的静谧气氛,压低声音说:“你背叛老婆,这是犯错误”。
  “嗳,法律可没规定我不许想你呀。我有这个自由。”
  “别看这么多年没见,你的情况我也全了解。”
  “嚯,你可以当高级间谍了。”
  “家有美若天仙的贤妻,青年得志,事业有成,办个食品厂也兴旺发达。我没说错吧。”
  孟伟很激动,抱怨说:"你能见到我,为嘛不设法见到?我一直想见你一面,越是见不到,就越想见,有时真的要急疯。"
  顾荣不眨眼地看着孟伟,静静地听。
  “你回城的第二年,我去棉纺厂找过你。我是站在厂门外,在下班的时候等着见你一面。只是想偷偷地看你一眼就回家。可是,眼看疼了,人也走尽了,却没有你。那真叫‘望眼欲穿’啊。”
  “是专程?”
  “是专程。为了那次误工,队里罚我写检查。”
  “也许那天我是夜班。”
  “有一回,我走在和平路上,突然发现了你的背影,曲线优美的身材,细长的脖子,高昂着头,那种充满自信的样子,不是你是谁?我高兴得真像怀里揣着兔羔,是欢蹦乱跳的兔羔。我追上去喊你你不回头,我急走几步到你前边一看,傻了,那张脸不对头哇。咯噔,怀里的兔羔就不动了,就死了”。
  顾荣左手托腮,两眼波光粼粼地看着孟伟,静静地听。
  “我最初是骑自行车进市,有时也乘公交车进市,后来有了轿车。不论怎样进市,我都没忘记在人流中寻找你那熟悉的身影。可是,老天他就是不给我一次机会。有时我想,不见也好,就让你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我那美好的记忆中吧。”
  “你恨我。”
  “不恨。人往高处走,没有错。”
  孟伟抬头看顾荣,顾荣已是泪流成串,滴滴落进托腮的手掌中。孟伟掏出手帕递过去。顾荣没接手帕,却一把攥住孟伟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掐孟伟的手臂。孟伟被掐疼了,很想“哎哎”大叫一声,释放一些痛苦,但他却忍住了。顾荣终于软下来,拉过他的手臂,看了看那被掐得很深的印痕,突然低下头,对准印痕深情地吻去。
  孟伟惊呆了,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他想,好一个多情的顾荣,她是在故意重复以前曾经发生过的动作,那种一辈子也无法让他忘记的动作。
  那一次是在棒子地里……。
  那是一九七三年夏秋之交,棒子粒硬米的季节。那
  时候,生产队主要的任务是清除棒子地里疯长的野草,为秋收秋种做准备。
  地头上,按顺序依次排开,每人拔两沟草。顾荣早就盯上了孟伟,紧挨着他占住两沟。顾荣很能干,手头快是有名的。那天,她格外快速,两只手像蛇行一样在草中不停地晃动着,所到之处,根浅黄弱的稗秧草就被消灭掉。时间不长,她便遥遥领先。孟伟不解顾荣意,心想,今儿这是怎么啦,像疯了一样往前钻。再往前拔,孟伟突然发现,自己的两沟还有一沟。他恍然大悟,心中一喜,十指的速度也加快起来。一个拔三沟,一个拔一沟,孟伟很快就把众人甩在身后,赶上了顾荣。顾荣喜滋滋地看着孟伟,额上的汗珠接连不断往下滚落。
  “甩开了?”
  “甩开了。”
  顾荣回头看,只见密密麻麻的棒子一片绿,不见一个人影。后面偶尔传来说话声,显得很远。
  “我的像画到哪儿啦?”
  “画到嘴了。我想把你的嘴画得比王晓棠更漂亮些,所以就放慢了速度。”
  “我怎么能跟人家电影明星比。”
  “你以为电影明星就是最漂亮的人吗?你打扮起来比她们漂亮得多。喂,我真想给你起个外号。”
  “嘻嘻,起个嘛?”
  “迷倒你。”
  “缺德,又拿我开心啦。”
  孟伟挨了一巴掌。
  “我也给你起个外号。”
  “嚯,马上就报复,说我听听。”
  “被迷倒。”“哈哈哈…”
  “笑,笑。你还欠着我呢。”
  “哦?”
  顾荣的脸红了,出现一种迷人的笑模样。
  聪明的孟伟很快明白了欠她什么,脸上也泛起红晕。
  “你妈把你管得太严,单在那时候出现,真没意思。”
  “我妈妈是怕。”
  “怕嘛,怕我是老虎,吃了你。”
  “可你是知青,是受毛主席保护的知膏。出了事,我是要坐牢的。”“你,能出事吗?”顾荣沉思起来,突下决心说,“我回家,让我妈来一趟,把咱的事定下,然后公开,你妈妈也就不会担忧了。”
  孟伟高兴地说:“那是,登上记,入了洞房,怎么亲也无人干涉了。”
  一句话臊得顾荣无地自容,站起身抡起软拳要打孟伟,眼角处猛然发现已经有人跟了上来,这才赶紧蹲下。她没饶过孟伟,一下掐住他的手臂,居然掐出很深的印痕。顾荣看看孟伟,很是心疼,对着印痕又是舌舔,又是唇吻。
  孟伟说: “你这次掐的靠下了点。”
  顾荣一嗤鼻一挤眼,噘起小嘴冲他做了个鬼脸,说:“人家已经给你补尝了嘛。”
  孟伟指指手臂说:“你不应该吻这儿。”又指自己的嘴,“你应该吻这儿。”
  “没羞!”顾荣又要掐。孟伟急忙求饶。
  顾荣长叹一声:“你相信命运这个东西吗?”
  “命运,这俩字挺有意思。有时候人能掌握,有时候却不能。比如,我想和你结婚,本来是很有把握的事,却落空了;我想写小说,对一个小学文化水平的农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谁知,竟能成功。命运向你走来时,是神秘的,命运走向你身后时,才一目了然。祸福互转,我想这就是人生和命运吧。”
  顾荣点点头说:“当初,知青回城的事再推迟一年,咱们的事也就办了。或者说,你的写作才能提前萌发,我父母就不会犹豫了。”
  孟伟笑笑说:“其实,我应该感谢你们。我在文学创作上之所以获得成功,与你父母反对咱们的婚姻有很大关系。是那次打击挖出了我生命中的潜能,推我拼上来的。那一次事件,使我明白了一个深刻道理,劳动农民表面上被抬得很高,而实际上是被很多人瞧不起的。为嘛?不过就是因为贫穷、落后、无知、愚昧。根源在贫穷上,在教育落后上。当时,面对贫穷我无能为力,可面对教育落后我有办法,拼上命自学就是了。农民要想真正被人瞧得起,就得长志气,甩掉贫穷帽子,提高个人素质,用财富和知识双重武装后,就无人再敢瞧不起。”
  顾荣板着面孔说:“你在和城里人较劲儿,你还在恨我。”
  孟伟认真地说:“我不和任何人较劲儿,我是在设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是要证实农民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顾荣说:“你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民,你身体内蕴含着大量的艺术细胞,你那样痴迷地爱音乐、爱美术、爱写作,而且都能出成绩,这说明你本来就有艺术天赋。”
  “你这样看我?”
  “到农村不久,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就迷倒你了。”
  “去!,你是‘被迷倒’。嘻嘻,还记得文艺宣传队吗?”
  “不提就忘,一提,过去的岁月就回来。去南运河工地慰问演出,晚饭吃的是炸酱面。食堂的碗没有那么多,要轮流吃。你率先抢到一个碗,在舀卤的时候,又特意多挑了一些肉。我当时想,嗬,城里来的花姑娘,原来更没出息。没想到,那碗没出息的面却送到了我的嘴边。”
  “还说呢,要不是我,你只能吃点儿卤汤。”
  “可是,却叫你吃了卤汤。”
  能给孟伟留下这样的回忆,顾荣特高兴,深情地望着他,问:“现在还能拉二胡吗?”
  “不少年没拉了。不过,艺不压身,忘不了。”
  “现在要是能你拉我唱,体验一下当年的生活感受,多好。”
  “把它变成梦幻,更美。展开你的想象的翅膀吧。”
  顾荣连连点头:“想象真好,他管不了。有时,我就在他面前想象,他明知我走神,可如入云中雾中,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无可奈何。”
  孟伟苦笑,长叹一声:“生活就是这样,有得有失。”又问,“你现在的歌声一定还很好听吧。”
  顾荣点头:“自我感觉良好,还是超过一般。”
  顾荣若有所思,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写作的?”
  孟伟答:“从我成为孤雁以后。”
  顾荣被感动,内疚之情溢于容颜。沉默片刻,说:“有一天中午,我正做饭,我的那口子突然喊我去看电视新闻。他说,电视里这个‘老坦儿’是你插队那个村的,写出长篇小说了,问我认识吗?我一看是你,顿时呆在那里,不由地自言自语说,他终于把才能释放出来了,他终于有出头之日了。他那人心眼特贼,立刻醋意大发,胡思乱想起来。为这,我们生了几天的气。”
  “是我给你增添的麻烦。”
  “去!说嘛呀你,人是嘛命,就得任嘛命。我只有福气认识你,却没有福气与你相伴一生。”顾荣不住地眨眼,是不想让那玩意流出来吧?
  “做一个知心朋友更珍贵,你说对吧?”
  “对是对,就是难熬,比当年在农村抬土筐爬河坡更难熬。你说你找我找得苦,很想,很急,可你毕竟找了。我呢,我知道你在哪儿,一去就得,可我不能。我们家那个贼心眼一直防着我,我和别的男人说几句话他都疑心。他曾表白过,你长得太漂亮,我得好好守着你,不能让任何男人打你的主意。他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自从那天看了关于你的电视新闻后,他又盯上你了。他知道我的表姑在你那个村里住,他明令禁止我,不许我单独到表姑家去。“好哇,他是你家至高无上的君主,这个君主对皇后的爱还是蛮专一的嘛。”
  “得了得了,还取笑我。你不知道,我给你写过三回信,也烧了三回。”
  “为何如此?”
  “表姑说你家的日子过得挺好,说你娶了个好媳妇。在这种情况下,我写信不是罪过吗。算了,忍了吧,为了两方的家庭,为了两方的孩子。”
  孟伟心里很不是滋味,眼圈已变红。家庭、孩子,孟伟也是考虑过无数遍的。他认定一个理儿,男人一旦娶妻生子,就要对妻子儿女负责到底。妻子不要你负责自然例外。他认为,那种不管妻子儿女的死活,只顾自己欢乐的男人不叫男人,那叫畜牲。顾荣的话他完全赞成。他很感谢顾荣,使他遇到知音。
  “荣,”他握住顾荣的手,紧紧握着,“说实话,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有困难么?”
  “你放心,没有困难。他一直对我很好,只是管得太严,把我当成他的私有财产。他也很能挣钱,就是钱的来路不太光彩。怪悬的。我劝他往后规规矩矩做人,他也听。”
  孟伟不住地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们都度过了艰难的日子,以后该是品尝甘露美酒的时候了。为了家庭和孩子,我们就继续固守阵地吧。”
  “以后我还想再掐你。”
  孟伟递上名片:“想掐时,就打呼机。”
  寒冷的夜
  吴春孝
  晶亮的圆月,冷冷地挂在天空,银光撒在空旷的雪野上,使田野变得洁白、明亮。雪后的风不大,但冷得刺骨,就连天上的星也在瑟瑟发抖。
  村头的河堤上,一对老人肩并肩行走着。
  “还记得吗?”金老汉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张老太太的脸说:“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吗?也是这样的一天。”
  张老太太轻轻裹了裹头上的围巾,望着金老汉的脸:“记得,怎么会忘呢?”
  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天空挂着一轮冷月,田野覆着一层白雪,刺骨的寒风夹着细碎的雪渣无情地抽打着一切 。
  河堤上,一对中年男女踏着白雪,肩并肩地走着。男的是丧妻的金老大,女的是寡妇张美秀。
  “秀”,他深情地注视着她,心狂跳着,一把扳过她的肩,声音颤颤地说:“秀,我们,我们结婚吧!”
  月光下,她望着面前这个朴实的男人,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秀,我们结婚吧,好吗?”他将她拥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轻声抽泣着,哭声中带着丝丝酸楚和惆帐。他不禁也落下了两行清泪。
  半晌,她忽地挣脱开他的怀抱,摇着头,连声说:“不,不……”
  他惊呆了,痛苦地摇晃着她的肩问:“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低头抽泣着,摇着头。
  “既然你喜欢我,那是为什么呀?”
  “为了,为了……孩子”她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秀,我会向对待我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你的孩子的,难道你不能象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我的孩子吗?”他焦急地等着她的回答。
  月光下,她满脸泪痕地望着他。
  “老大,求求你,为了孩子,为了你和我,我们分手吧。”
  “不!我不明白。”他使劲摇着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实在不明白呀!”
  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
  “老大,你可知道,唾沫星子淹死人啊!”说着,她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他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水不停地滚落着。风夹着碎雪渣,无情地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全然不知。
  “时间过得真快。”金老汉说。
  “是啊,一晃就是二十年。”
  “美秀”,金老汉抓住了张老太太的手,“我们结婚吧。”
  她看了眼他,轻轻抽出手,侧过头,望着远处的白色的雪野,说:“老了,我们都是当了爷爷奶奶的人了。”
  “想了盼了二十年,人老心还少呢!”
  张老太太低下头,默默地想:二十年来,她和老大见面说话怕让人撞上,黑天白夜思念着。冬天,她偷偷把做好的棉鞋隔窗扔给他;夏天,他悄悄把新绸衫塞在她炕头上。二十年,那团火就没灭过。
  “美秀,我们别再傻了。二十年前,我们因为孩子和受了封建思想的影响,白白丢掉了二十个春秋,如今孩子们大了,难道我们又要白费十年、二十年直到死吗?美秀。”
  他重新握紧了张老太太的手。
  张老太太摇摇头,"孩子们不会同意的。"
  “美秀,别灰心丧气,都啥年月了,现在的青年人是很通情达理的,我们的事,孩子们会同意的。”
  “真的会吗?”张老太太眼里闪着亮光。
  “嗯!”
  他点点头,抚摸着她的手说,“只要我们耐心地去说服,孩子们一定会同意。噢,对了,前两天电视里演的真事,有好几对儿农村老头老太太和青年们一块举行婚礼哩!你看了吗?”
  她兴奋地点点头,但马上脸又堆起愁云。
  “怎么啦?”金老汉问。
  “就算孩子们同意了,那外人会怎么说呢?”
  金老汉敲了敲脑门,想想说:“记得听谁说过这么一句话:‘走自个的路,让外人说去吧’”。没等金老汉说完,她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笑着说:“这我知道!”金老汉笑了,顺势将张老太太揽在了怀里。她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将脸贴在了他宽厚的胸前。
  银色的月光照在雪野上,白亮亮的。雪后的风好冷呀,但两个老人心里却流动着一股暖流。
  乔迁
  翟金良
  看世间万象人生百态,最好是去酒馆。一个酒馆就是一个浓缩的社会。梨花楼就是这样一个小社会。每天都在制造着新闻,每天都在变幻着历史。
  淡雅的梨花,衬以酒的糟香,雅中而见世俗,俗中又不失典雅。只要你不为钱发愁,尽可以在觥筹交错中,笑谈风月,纵论风云。因此,梨花楼一向很有人气,生意自然也越来越火。酒馆离不了常客帮衬,老于、梁老汉和陈老板是每天中午必到的梨花楼老主顾。但他们一般见面只点下头,喝酒时各处一方,极少聚在一桌。因为话不投机,一杯酒下肚,兴许就能开吵。而他们吵架的功夫又都是一流的,别人只有瞪眼干看,耗着见出真章。可他们又是硬茬,不到喝趴下一对半,谁也不愿撤。聪明的女经理只好给他们开出特座,倒也相安无事。不过减少了一道风景,让喜欢看热闹的人感觉出酒折了几分老辣,菜怯了些火候。
  老于是退休干部,以前酒场应酬多了,作弄出贪杯的毛病。只要一天少了杯中物,混身不自在。老伴劝他戒酒,他翻眼耍起刘伶性,老伴只好由着他。左右家里不指他的退休金,孩子们都有出息。不过,乐了收破烂的,哪星期都能从老于家倒腾箱酒瓶子。去年,侄女梨花央他找点事由,老于寻思,自己退下来了,说话八成是不顶用了,自己又好喝两口,索性鼓捣梨花戳了个小酒馆。正赶上城市改造的当口,外地民工多,梨花狗食馆成了香饽饽。半年后,狗食馆改成了一上一下、400多平米的梨花楼。
  梁老汉可没老于滋润。老婆疼苦他,三年困难时期蹬腿走了,床头少了唠叨的,心里空落,爱上了老酒。如今,苦熬苦业了40年,儿子在外企混出了头脸,他也从乡下搬到了大城市。家里各式酒从来不缺。可梁老汉过惯了和大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日子,在家憋屈,晚上不免和邻里打几圈小牌,蹭到中午来梨花楼找几回乐子。
  陈老板和老哥俩不同,他既看不惯老于打着官腔慢条斯理的熊样,也不赞成梁老汉喝起酒来像灌驴那份猴急相。陈老板是施工队头儿,在市面上混油了,喝酒三盅全会,而且能温能火,压得住节奏。但偏偏遇上老于和梁老汉愣是没咒儿。
  这天,梨花楼的老主顾们发现了一桩怪事——老于、梁老汉和陈老板放弃特权,凑到了一张桌子上,而且谈得好像很合胃。这引起了大伙的猜疑,放下杯筷、支起耳朵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店堂里显得格外消停。
  梁老汉夹了只鸭掌,端起杯把酒倒进喉咙,黄脸膛浮上了层红晕。他清了清嗓子,拉起了话题:“要说拆迁嘛,老陈,你灵光,比我们哥俩在港。可我咂摸着梨花楼是不能拆。附近的酒馆我也去过,死气,菜也不中,酒味喝着都薄。这梨花楼真要拆了,我这把年纪的人了,成天泡在家里,喝闷酒,不死也得给我弄出病来。再说,咱就想不透,好端端的大楼,才他妈的十几年,哗啦一下就完了,千八百万的票子都打了水漂。省长们干嘛吃的,不思谋得长远些。今天你上台拆我的,明天我上台拆你的,拆来拆去,拆的都是咱老百姓的脊梁骨,是咱的血汗钱呀。”
  老于听梁老汉越说越不正经,欠起身抓过烟灰缸,把烟捻了几捻,又给梁老汉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把梁老汉的杯推到他面前:“老哥,你这话岔了,你来的时间不长,可总有个眼见耳闻吧?你不看咱这城里是越来越气派,越来越像大都市。治河、建广场、修路、搞绿化,哪桩不是群众拍手赞成的。要说前些年吗,那还有提头?有一次外宾坐车可劲在城区兜了一周,临了丢下句话:‘没想到你们的农村这么好’,差点没把我们鼻子气歪了。你老哥说,如果不拆迁,不改造,能行吗?那不是任由外国人把咱看扁了。”
  陈老板一直自顾喝酒,这时也受到感染,插上了话头:“我看老于的话在理。我倒不是因为搞建筑,存心拍老于的屁股。本来我也是农村人,你老说说,咱农村人出门在外,风吹雨打的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多挣钱。再说,我手下1000来号人,我不能带着他们光喝西北风吧。以前咱想出来混也不行呀。那时候城里也穷,自己都顾不上自己,还有闲心给咱们揽活,要不是拆迁改造,能有这光景吗?”
  听了老于和陈老板的话,梁老汉咂了半晌滋味,点了点头:“嗯,也对,梨花楼拆了,兴许将来换了门面更红火。好比是打牌,吊过风来点旺。”老哥仨越说越畅快,直闹到过晌才散。
  几天后,陈老板的施工队开进了梨花楼的临街。半年后,梨花楼在城里的黄金地段开了张,店面比原来大了几倍。梨花托老于把老主顾请来聚聚,老于乐得揽下这美差。一通电话过后,老主顾都欣然接受了邀请。
  第三天下午,客人们陆续登场,独独梁老汉和陈老板还没露个影儿。老于心焦得背手在店堂里遛跶。又过了半点钟,陈老板开着奥迪A6风风火火的赶了来,梁老汉也从街角转了出来,不过身旁多了位五十上下的女人。落座后,老于打起了哈哈:“老哥,你守了40年的寡,如今也走一步了。”说得梁老汉耳根红了半边。
  梨花满面春光的踱到老于他们这桌,敬完酒笑道:“以后咱还得规矩,给您哥仨设特座。”梁老汉忙摆手,“不用了,我想开了,我这老脑筋该开开窍了,我得跟老于、老陈好好亲近亲近,多学几手,请我吵我也懒得吵了。”说得老于和陈老板酒喷了一桌。
  陈老板起身敬完酒,朗声说道:“二位老哥,兄弟有件事要求你们。我这建筑公司升了级,家大业大,我一个人不顶戗,想请二位老哥出山,老于主外跑公关,老梁主内负责民工的维权。丑话说前头,谁要不应承,我今天醉死也跟你们拼到底。”
  老于爽快的答应了,“趁着我能动弹,是得干点正经事了。”梁老汉没敢一口应下,捅了捅夫人。老婆白了他一眼,“谁的事谁拿主意,我可不希望你现在就惧内。”
  梨花听到这边热闹也赶过来笑道:“你们都有正经事干,我这酒馆不是要摞挑子了?”陈老板接道:“我们哥仨酒是一顿也不会落你的,你留好桌子就是了。”
  狗趣两题
  孙作琪
  据有关史料记载,狗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几千年来,人狗之间曾留下许多让人难忘的记载。其情其恨,都使人们难以把狗从生活中永远驱遣。进入九十年代,随着宠物的兴起,人狗之间,又演绎出许多新的趣闻,耐人寻味……。
  ●人仗狗势●
  K村这几年很乱。对此,上面有看法,群众呼声大,可村支部却把这个“乱”字归到治保主任无能上。这不,三年内换了五个治保主任,这个“乱”不但没治住,反而升了级。
  当过侦察兵的退伍军人二青,就不服这个“乱”字治不了。这几年中,他先是不厌其烦的给村里提建议,后又多方努力想当治保主任。但他那炮筒子脾气和爱挑毛病的嘴,再加上不会和干部经常“烟酒烟酒”的处世哲学,注定了他永远实现不了自己心中的梦。
  去年上半年,K村“乱”又升了级。连续八起盗窃案,搅得户户人心不安,找到村书记和主任,都是同样一句话:“当干部的每天要去抓大事,这些小事,干部也顾不上,还是自己去想护家的法儿吧”。
  这样一句话,倒提醒了大家,为嘛小偷不敢进村干部家?有狗护院。于是,全村很快掀起了养狗热。不到仨月,这个仅200来户的小村,狗的数量却超过了300只。
  狗多了,不但没治住盗窃案,反而添了新乱。东家的狗咬了人,西家的狗毁了地里的苗;张家狗得了狂犬病乱追人,李家狗整夜吼着让人难以入睡……一时间,村内民事纠纷上升了好几倍,打官司告状成了农户头等大事。眼看着地里草多了,外出经商的人回来的多了。狗患又成了K村新的难题。
  正在这时,早对狗恨之入骨的二青却养起了狗。他花了5000元托人买来三只德国青贝串儿,地不种了,活不干了,整天用他上高中时学的巴甫洛夫学说,干起了驯狗“专业”。老爸说他不务正业,他只是淡淡一笑;孩子他妈骂他是狗食,他说她只看鼻子尖;好友问他不种地靠什么生活时,他却冷冰冰地扔出了两个字:“指狗”。
  又过了仨多月,K村连续出了几件让人费劲也琢磨不透的事儿。先是二青家三条人见人爱的半大狗一夜之间全部没了踪影;没呆十天,那个专门在晚上盯着小青年搞对象的治保主任又被撤了职;正当人们议论谁能当上这个无权无势的“公安部长”时,二青却出人意料的登上了这个“宝座”。
  二青上任后,一反常态,他经村支部同意后,先是请出了几名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了民事调解组;接着按派出所原先安排,清理了外来人口;紧接着他又挑了20余个小青年,组成了义务巡逻队,还抽时间让他们每人拿一根带钩木棍搞训练。当人们建议他尽快根治一下狗患时,他只向人们吐出了一串让人难以猜测的微笑……。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是历年县里开三级干部会的日子。按老规律,村里头头脑脑们都要在县城里吃住几天。就在村干部走后的当天晚上,村里广播喇叭突然响起了二青的声音,讲的是三年前乡里下发的禁止养狗的文件。正当人们猜测二青胡芦里卖什么药时,那20余个手持带钩木棍的小伙子们已经全都上了阵。一时间,人吵狗叫好不热闹。没费多大劲,K村的300多条狗全部上了西天。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听说,村干部家的狗,都是二青打死的。有人说,书记和村主任家的狗,好像是二青原来养的青贝串,打这几条狗时,二青眼里好像掉了点什么。
  五天后,村干部们捧着“治安模范村”的铜牌回了村,他们把这块招牌在村委会门口挂好后,就着手落实村内各个组织。谁也没想到,给村里挣来这块牌子的二青却永远告别了“公安部长”这个职位。
  ●借狗生财●
  老A不愧为狗肉美食家,在B乡任一把手三年中,有人说光狗他就吃了不下500条。他吃狗肉那才叫绝——什么红烧、清炖,那是一般吃法,还有涮狗肾狗鞭也说不上奇特。他最得意叫绝的还应数烤全狗。在用各种调料浸泡过的狗腿上糊上一层泥,放在类似砖窑的烤房中慢慢烤,泥巴烤干了,不用剥泥巴,那香味就钻进了你的鼻中,真有点神仙也座不稳的诱劲。
  消费刺激了生产。在老A这一特殊爱好“带动”下,不到半年,B乡一下子冒出了20余家狗肉餐馆,牵动了周边三乡六十余村的头头脑脑们都来此一饱口福。那几年,B乡家家养狗成了风。谁都会算帐,不用怎么喂怎么管,有条狗就能换回百十块钱,真比养羊还来钱快。一时间,仅万余口的B乡,就自发形成三个狗市,日交易量超过千只,出了50多个养狗专业户,最多的一户年出售肉狗150余只。
  狗多了,也是一道风景。一到晚上,东家狗一叫,西家狗就吼;南村的狗叫声未停,北村的狗又接上了声。整个乡就形成了昼夜不停地群狗交响曲。更别说狗咬人、追人的惊恐状,邻里因狗产生的吵闹声、街道卫生人员的埋怨声,小儿逗狗的嘻笑声……B乡因狗也呈现出一片“繁荣”。
  对这一片“繁荣”,大部分群众敢怒而不敢言。狗患的根源是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但没人敢提。只是都在心里盼着,老A不调走,B乡的狗患就治不住。
  不知是上面对群众的怨气有所察觉,还是因为老A三年光有烤全狗的“政绩”,正在人们企盼老A离任的时候,县里一纸调令,让不足五十的老A在县招待所挂了一个虚职。新上任的老C(其实只有30出头)刚上任,消息灵通的人们就传闻,新书记是刚参加工作五年的大学生,还是个什么研究生,有经济头脑。可没过十天,人们的心又凉了半截。
  原来老C上任后,用几天走访了全乡十多个村后,就组织各村的一二把们在乡内最有名气的狗肉馆请开了客。后来又有不少人传闻,C书记领着几个干部,一天一家两户地把乡内狗肉馆吃了个遍。有人还说,老C吃烤狗腿时的高兴劲,真比老A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人说,老C还走访了乡内规模大点的养狗户,又是拍照、又是握手,还嫌他们养的几十只狗太少,鼓励他们朝百只、千只上奋力……。见到这种情况,大部分群众除狗患的心都凉了,几百名群众联名写上访信,历数了新书记的“劣迹”,企盼上面再派一个与狗无缘的新领导来。信是发出去了,但一直没有回音(也许上下机关办事效率都这么低)。可老C的“行动”却升了级。接连四五天,他都在乡内各餐馆摆了狗肉席,就连黄头发蓝眼睛的大鼻子都成了老C狗肉席的座上宾。老百姓心里说,别看老A吃狗肉有水平,谁知老C水平更高。看来,这狗乡的帽子是一辈子也摘不下去了。
  谁知没过一个月,乡里就在D村西一片百十亩的荒滩上大兴起了土木。有人说,可能是盖工厂,更有人谈,看老C围着狗肉馆转的那股邪劲,十准是建高档狗肉美食城。可不管群众怎么议论,这片建筑仍然加速施工,不到100天,原定半年的工程提前两个多月交了工。
  当“中外合资肉狗养殖加工厂”的牌子挂起来时,人们在庆贺的鞭炮声中才意识到这位研究生的高明,当场公布的三条禁令更让群众稳住了心。一是从即日农户一律不准养狗,二是所有狗肉馆限期改业。三是全乡养狗专业户月内必须把养殖场迁到远离居住区地方,必须与乡养殖场签定供销合同……。
  据说,这个肉狗养殖加工厂,当年就养殖加工肉狗两万只,加工出口的各种狗肉罐头在各大城市和国外市场一直供不应求。当年,就赚回足足两百万元。
  从此,B乡无狗患。
  吊孝
  毕连旺
  乡下人“没了”,停尸、搭棚、入殓、停灵,忙活人一通忙。停灵的当晚,乡亲们拿着白钱来吊唁,以示悼怀,俗称“吊纸”。后来人们破旧立新,拿着仨俩钱来吊唁。因此,便有了“记帐先生”。礼尚往来的大帐,另有“先生”。亡者子孙,披麻戴孝,分跪两旁,陪灵吊唁人多的时候,司仪的喊声,子孙们的嗡嗡声接连不断,很是热闹。
  “伺候!”
  今天是书记田创业的老娘“过去”了。田立种一声高喊,吊唁的人鞠躬一跪,头一着地就“呜呜”地哭起来。嗡嗡声也立刻响起来。
  “呀!”田立种见递到桌子上的钱,张开的嘴好久没有合上。
  记帐人田小虎,用手里的钱杵杵他的腰,小声说:“五百元!”
  往常,“伺候”声后,吊唁人一鞠躬,跪下磕四个头,接着就是“还礼”。哭的人也有,那是至交密友。子孙们随着“还礼”声嗑头以“还礼”。今天,好长一阵时间,仍然听不到“还礼”声。有的人微翘头,侧脸窥视。吊唁的大汉仍在“呜呜”地哭,辨不清是谁。田立种和田小虎还在叽叽喳喳,嘀咕什么。
  “呜呜”哭的人是田志发,小名傻子。为人厚道、实在,不爱说话。都四十出头了,人们仍然叫他傻子,没有人叫他的大名。
  田立种拨拉着穿过来往拥挤的人群,到屋里找到田创业,伸手拽他一把,探过头,嘴凑到地耳边悄声说:“傻子来了,拿了五百元钱!”
  “啊!”
  田创业一惊,接过钱跟着田立种挤出屋子。他上前伸手架起了傻子。傻子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很是伤心。
  “还礼!”
  随着田立种一声喊,子孙们还罢礼抬起头,一愣:傻子!
  “傻子,五百、一千,就是一万两万,见过!可今天,我不收!”田创业说着,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
  “老爷儿们,大嫂子死了,我伤心、我后悔、我决心阿!”田志发说着,伸手就掏口袋的钱。
  周围的人禁不住乐出声音来。死了人推不伤心?这“后悔”这“决心”哪儿挨哪儿呀,真是傻话。
  田创业一手摁着他掏钱的手,一手向屋里拉他。田小虎已经点着了棵烟递过去。田志发回手一推,烟掉地上也,身子却象柱子杵那儿一动没动,乘机把钱又掖到田创业的口袋里。“傻伯伯呀,你这是干哈呀?”田创业有些疑惑和焦急。
  “老爷儿们,去年秋后,你去县里学习‘三个代表’回来,就把村里的沟渠都加了深、蓄了水。春上可中了大用啦!后来,渠里也都干了,自古没有的大旱呀!乡亲们浇地难,你们又打了十八眼井。嘿,连废的那一眼,共是十九眼井。今年,多亏了这井啊!冬天的菜还没下来,从春天拢到现在,俺家就收了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二块八……八……嘿嘿,嘿嘿……”傻子挠着头乐了“零儿少,俺忘了……”
  田创业欣慰地说说:“人定胜天。歉年不歉收嘛!”
  田志发耷拉下脑袋,咕嘟起嘴:“俺后悔、后悔……”
  “后悔多收啦?”“前年……前年……你家草帘子垛……”田志发嘴里喃喃着,又羞又愧地低下了头。
  啊?人们都愣住了。原来,田书记家草帘子垛是他点着的!
  “这、这、这……”田创业木着脸,悔心地说:“前几年,俺们当干部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务正业,伤了乡亲们的心、败坏了党风、失了民意……”他拍了拍傻子肩膀一下,乘机又把钱塞回到他的口袋里,“如今,俺觉悟过来啦!”说着仰脸哈哈大笑起来。傻子低着头,右手指竖着向上挠着后脑勺,“嘿嘿”地乐个不停。“哑叭吃饺子,心里有数。”也许,他正在琢磨他的第三个“心”呢!
  “伺候……还礼……”
  “哈哈”的笑声,“嘿嘿”的乐声,此起彼伏的喊声,“嗡嗡”的哭声,萦绕在一起,飘出院墙,飞向天空……
  辣妹子
  任沛佳
  “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从小辣不怕,辣妹子嫁人不怕辣,辣妹子嫁人……“一条条装满红辣椒的船儿,伴随姑娘们的歌声,穿梭在巴山蜀水之中。
  她站在船头凝视着两岸被秋霜染红的群峰,两手有节奏地舞动双桨,把清澈平静的江面激起阵阵涟漪。她端庄秀丽的眉宇间透出事业成功的艰辛。
  她身背盛铺盖卷的化肥编织袋子,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山坡上爹妈的坟头,泪流满面地行走在灰茫茫的山道上。大巴山区气候温和,雨水充沛,土质松软,当地人有种植辣椒的习惯,就连给小孩起名字也爱带个"辣"字。所以,她爹妈就叫她辣妹子。她爹妈和大巴山里的山民一样,按照日月轮迹,每日顶露耕耘,日落而归,精心地种植他家承包的5亩辣椒地。1990年暑期过后,山地里的辣椒像映山红一样,把山坡装点得红艳艳的,好像也在分享辣妹子由本村小学考入巴山中学的喜悦似的。就在辣椒采摘时节,天气突然起了变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连续不断,嘉陵江水位猛涨,使沿江两岸群众遭受了洪涝灾害。当地政府为了把灾害减少到最低限度,不让熟透的辣椒烂在地里,动员村民冒雨上山抢摘辣椒,装船运往外地销售。辣妹子爹妈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挑灯采摘,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将5亩辣椒摘完装袋搬上了船。风还在刮,雨还在下,装满辣椒的船上拥了很多人。辣妹子爹妈在风雨飘摇的船上,紧紧依在自家装着辣椒的塑料编织袋子上,护卫着袋子不滚落到江水中。当船行驶到江中心时,江面上浪头一浪高过一浪,船身就像荡秋千一样,随着浪潮上下摇动。就在这时,驱动船体前行的柴油机马达熄火,装辣椒的船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湍急的激流中只转圈儿。随即江面上又一个巨浪压来,使整个船体倾斜,顿时消失在滔滔的白浪中……辣妹子在巴山中学接到爹妈的噩耗时,声泪俱下,痛不欲生。她望着巍峨的大巴山显得是那样的威严,再放眼白浪滔天的蜀水是这样的绝情。这里已没有了疼她爱她的爹娘,她的生活靠山崩塌……。
  她踏上北去的列车,经过两天两夜的运行,终于在北京永定门停下了。出站后,她见到站前色彩斑斓的广告牌,琳琅满目的店铺,熙熙攘攘的游人,南来北往的小汽车,使她初次领略到现代大都市的繁荣和喧闹。她在站前广场转悠了三天后,被一个家庭雇去当保姆,护理一位身患高血压行走不便的老太太。她除了照顾好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外,还承担着一家人的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一天干下来,她连腰都直不起,总感到腰酸腿疼的。一天中午,老太太吃花卷非要沾麻辣酱。她就骑车到西单菜市场买了两瓶香辣牛肉酱。老人乐呵呵地用花卷粘着辣酱往口中填,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津津有味地说:“成,这辣酱味地道!”。晚上,一家人都围着桌子吃晚饭,老太太向坐在身边的女儿胡召娣唠叨:“今儿中午,辣妹子买的辣酱真好吃。”胡召娣听后,“啪”地放下饭碗,站起身,用筷子指着辣妹子的脸说:“你成心要整死我妈!她有高血压,你不是不知道,还让她吃辣酱?”老太太拽了拽女儿说:“不关辣妹子的事,是我让她去买的。“晚饭后,辣妹子委屈地躲到老太太屋里抹泪去了。胡召娣一边收拾饭桌上的碗筷,一边抬高嗓门冲着辣妹子嚷道:“花钱是雇来干活的,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不愿干请明儿个卷铺盖走人!“第二天,老太太再三挽留,辣妹子在饭桌上放了15元钱,将两瓶辣酱装进手袋,提上行李奔向了北京站。她靠着行李坐在北京站地铁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胡家带出的两瓶辣椒酱,暗自思量:难道我真像小时算命的所说:“这孩子与辣子犯忌。”家里连续几年栽种辣椒,也未去除穷根;爹妈因抢运辣椒,葬身江水;本人外出当保姆因买辣酱,被主人指责后轰出……莫非这辣椒就是祸星?她顺手将放在身边的辣酱瓶子拿起打开,见酱色黑里透红,用舌头舔了一下,口感麻辣香甜,难怪那老太太嘴馋这个呢?一看生产厂家是山东鲁南。心想,咱大巴山区盛产辣椒,要是在那儿也办个辣酱厂,利用当地辣椒做原料就地生产,既解决了辣椒外销问题,也吸纳了富余劳动力,还能增加经济效益。她立刻起身到售票厅买了火车票,风尘仆仆地赶到山东鲁南找到了这家辣酱厂。厂部大门有保安站岗,显得戒备森严。她在厂门口来回走了大半天。她急中生智,见到厂外一辆桑塔纳轿车朝大门开来。辣妹子上前拦住了桑塔纳汽车,原来这正是耿厂长外出回来。耿厂长下车走近辣妹子说:“为什么要拦我的车?”她说:“俺是从四川来的,请您收留我在你们厂打工。”耿厂长说:“不行,现在你们外地涌来的氓流实在是太多了。”辣妹子不满地争辩说:“啥子氓流,咱是学生!”耿厂长听后,摇了摇头钻进汽车,“嘟”地一声,汽车后面甩下了团团白色烟雾……。
  辣妹子打工的要求遭拒绝后,每天起早来到辣酱厂,将大门口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连续干了两个多星期,正赶上市容委来厂检查卫生,见到厂区四周卫生整沽,达到“无杂草、无垃圾、无白色污染物”的标准。后来,该厂被市里评为环境卫生“三无”单位。耿厂长被感动得亲自开车把辣妹子接到厂里,安排她到配料车间担任卫生监管员,并发给她500元作为劳务补偿费。辣妹子每天除了搞好车间和每个工序的卫生工作外,还留心 观察辣酱从配料、发酵、加工、包装等环节的生产技术。她找技术人员借来《辣酱制作方法》、《辣酱的配制》等有关技术书籍,利用工作之余进行研读。她积极参与本厂的辣酱系列产品开发,主动为开发科的技术人员打饭、送开水,帮助他们整理和抄写资料。她为了掌握辣椒选摘的技术标准,按照技术人员提取的样椒,冒着高温酷暑,步行到十几里路以外的辣椒种植户选摘辣椒。辣妹子经过近3年的刻苦钻研和大胆实践,初步掌握辣酱生产技术。在此期间,她主动参与开发研制出了以辣椒为主要原料,由牛肉、桂元、花生、芝麻、核桃、糊精、食盐、味精等8种食品作配料的香辣牛肉酱,还远销到日本、南韩和东南亚。十月的鲁南金风送爽,南飞的大雁叫声不断。辣妹子告别了与她朝夕相处3年的鲁南辣酱厂工人和耿厂长,回到了四川大巴山,后来,由乡妇联担保,以她家四间砖房作抵押,向巴山信用社贷款8万元,租赁了乡供销社闲置仓库做厂房,本村村民以自产辣椒作价自愿入股,办起了“辣妹子麻辣酱厂”。她虚心学习兄弟厂家管理经验,博采经营方略,以市场为导向,狠抓产品质量,使“辣妹子麻辣酱”达到尽产尽销,当年就收回了建厂的全部投资。她在搞好市场调研的基础上,主动拓宽经营思路,积极开发辣酱系列产品蒜蓉辣酱、香辣牛肉酱、豆瓣酱、火锅底料等八个新品种,有一半以上的产品打入国际市场,年创利润26万多元。时下,辣妹子漂洋过海到东瀛,正与日本投资商洽谈合资意向。

知识出处

杨柳青

《杨柳青》

《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阅读

相关地名

西青区
相关地名

相关作品

蒲团
相关作品
聖人
相关作品
再见顾荣
相关作品
寒冷的夜
相关作品
乔迁
相关作品
狗趣两题
相关作品
吊孝
相关作品
辣妹子
相关作品